陆玹只是转头调整下姿势,她立马就抱着琵琶站好了。
陆玹顿了顿。想起适才在水榭里,自己不过随意一眼,便惹得她一惊一乍。
他问:“你很怕我?”
姜灿眨眨眼:“没有!”
陆玹眉梢微扬,将她上下扫了一遍。
拂紫锦的襦裙,本就特别衬姜灿这个年纪的女郎,再搭个丁香色披帛与大衫,越发会让人觉得,女孩子真是韶光淑气,娇艳美好。
他又问:“你姑母没与你说过,我在刑部就职吗?”
“说过……”
这是姜灿下意识的反应,但当她反应过来,忍不住臊得满面通红,小声狡辩,“真的没有。”
好在陆玹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真切答案,他转过头,看不枉驾着马车渐近。
姜灿发现,陆玹身上的压迫感并不来自于玉饰锦衣,而是他的气度。
纵他穿着士子便服,也只需用那淡淡的、不疾不徐的调子开口,就让人下意识发怵。
并非只有她,油嘴滑舌的陆琪到了长兄面前,也立刻就老实了,折腾不起浪来。
但姜灿还是忿忿不平。
听听他刚刚说的什么啊……
“你姑母”
怎地,连场面话都懒得应付,这为人处事,简直还不如她呢!
归根究底,因为那位先夫人的缘故,这人压根就不将姑母身边的人放在眼里。
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她。
也就无需在她面前含蓄。
姜灿想的倒也没错。
只陆玹想起梅林里她无措投向陆琪的那个眼神,觉得陆琪刻意避开的样子有点刺眼。
空气沉默着,就在姜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身侧再度突兀响起那清冷声音:“二郎性子娇气,于你们这个年纪来说……”
他停了停,缓缓地道:“会是很好的玩伴。”
说完,他觉得自己的提醒有些多余。
她将来要与二郎成亲,自己提醒她未婚夫不可依靠,是想怎地?
不过既都说了,陆玹也没什么可懊悔的。
左右今天多余插手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姜灿素日里反射弧有些长,这会却奇迹般地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
可能是因为在对陆琪的看法上暂时与他达成了一致。
但确实就像陆玹想的那样。
不可靠,又能怎地?
姜灿望着飘雪,有一瞬的茫然。
余光里,陆玹披着玄色大氅,乌金斋冠束发,鸦羽似的长睫垂敛着,越发衬得容貌清贵,白璧无瑕。
若郑绥如林下清风拂面,舒缓和煦,那这人便是一钩月白,棱角分明,高悬东天。
几息后,姜灿扬起一个微笑:“姑母膝下只表兄这么一个亲子,自然是娇惯些。我刚来长安时着实是羡慕,但后来姑母待我们也视如己出,真的是很感激。”
所以,她第一次在长安的圈子里露面,如果真的只有随便弹弹的水平,那也太给姑母丢脸了。
青骊说,姑母为人继室,远没有表面看着风光。
她们家受姑母照拂良多,怎么能再让姑母因为她丢脸。
姜灿今日做的所有决定,其实都只是不想让姑母失望而已。
因为感激姑母,所以爱屋及乌对方的一切。
与陆琪这个人,没有太大关系的。
陆玹目光扫来时,她眼睛一弯,笑容轻松。
突然觉得,虽陆玹身上的冷淡气场令人发怵,话也少,显得高深莫测,但……
他私底下会为受灾的百姓祈福供奉,还会明知瓜田李下,委婉提醒她这继母的侄女,那个人不可倚赖。
应该是个还不错的人。
所以她绞尽脑汁,努力说了一番漂亮话,既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又委婉地夸了姑母。
但陆玹显然懒得搭理她这小小的心眼。
“好,”不枉驾车到了眼前,他吩咐道,“回去吧。”
姜灿看着马车停下,乖乖“哦”了一声,点点头,跟了上去。
陆玹脚步顿住,瞥她一眼。
姜灿便也跟着站住。
她还抱着琵琶,险些磕着他。
陆玹皱下眉。
适才在水榭里,他当她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才顺从地跟出来。
怎地没有?
他耐着性子反问:“不是二郎带你来的?”
姜灿愣愣看着他。
陆玹的神情真的没有要载她一起的意思。
就算她不是继母的侄女,陆玹也一向厌烦这种与之说话费劲的人。
他看着她,冷淡道:“我不喜吵闹。”
姜灿张了张嘴。
这是人家的马,人家的车,人家的小厮。
人家是带金佩紫的公府世子,不愿意载她。
姜灿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看着那辆镶有陆氏族徽的马车淡出视线。
“……”
第5章
年关底下,喜庆的事也一连气不停。
今日这家嫁女,明日那户寿辰,许是被这浓厚的瑞气养着了,于病榻缠绵了数月的江陵公,奇迹般地,能下地走动了。
隔着水岸,江陵公扭头问侍立的仆从:“那是谁家女郎?”
病体未愈,他声音还带一股“嗬嗬”的气流,听着越显老态。
仆从循着话看去,下意识地,原本漫不经心把玩着扳指的陆玹也抬起了眼。
遥遥的,隔着琼林玉树,有年轻男女正在钓鱼。
待他看清那两人面容时,视线随之一顿。
早在江陵公开口询问之时,陆玹大概就猜到了,能让江陵公产生兴趣,那女郎必是年轻貌美。
但他没有想到撞入眼帘的会是姜灿的笑颜。
她今日穿身女贞黄色的窄袖裙子,家常又浅淡,却在外裹了件丹色大氅。
于是整个人便像石榴花般,衬出一种稚气未脱的娇媚。
身畔少年亦锦帽轻裘,风流闲散,相配得不像话。
天地银妆素裹,年轻的女郎笑得眼波漾漾,似含了泓滟滟的蔷薇饮。
雪肤花貌,玉色璨然。
被这般眼神注视的少年,应当是会生出醉意的。
纵陆玹非是心性浮躁的少年,纵他对姜灿的一些言行不太能看得上,也须得承认——她这般简单澄澈的笑容,的确可以赏心悦目。
尤其是,对于久病又暮气沉沉的人来说。
陆玹本能地蹙眉。
公府里有数不清的婢妾,其中不乏有比他还年轻的,不出半年,就如移栽的鲜花遇上不合适的土壤,肉眼可见地迅速萎靡了下去。
虽为亲生父子,陆玹却是最厌恶江陵公风流的那个。
因对方的多情影响不了别人,却实实在在伤害到了他的生母、妹妹,以及幼年的他自己。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为姜灿担心时,又是一怔。
神情淡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没这必要。
同时却不可避免想起那天,在奉国公府,那女孩子抱着琵琶,一脸傻气地说:
“我刚来长安时着实是羡慕,但后来姑母待我们也视如己出,真的是很感激。”
继母嫁入公府时,姜灿尚未出世。这十余年,平襄伯自觉门第有别,为避人议论攀附裙带,几乎从不亲自上门走动。
陆玹不觉得姜灿与她有多少相处的时间。
这所谓的视如己出,又究竟有几分真心?
或是说,因为她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女性长辈的关照和爱护,才会把人家随手所施的小恩小惠当做真情。
自幼丧母……
陆玹于是瞥了继母一眼。
但愿她的感激,没有看错人。
那被江陵公问话的仆从亦拿眼神去瞟自家夫人。
姜清仿佛没有察觉,只细致地为江陵公擦拭衣襟溅上的药渍,柔声道:“您该再休养几日的,仔细吹着了。”
江陵公抬抬手,止住了她话头,眼睛仍注视斜对岸。
仆从只好道:“那位……是平襄伯府的大娘子,夫人的娘家侄女。”
江陵公轻“哦”一声,转过眼睛来:“是那个叫姜……姜焕的?”
姜清道:“是灿灿。”
江陵公看着次子与对方说笑的场景,感慨了句:“果真是大女郎了。”
“已经及笄了?”他问。
姜清:“……是。”
江陵公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喉咙里,“嗬嗬”的风声更盛,又转而关心起长子的亲事来:“你见过郑家五娘了,觉得如何?”
话题跳跃得有点大,姜清原本端着娴静柔顺的姿态,闻言,诧异地看了陆玹一眼。
这继子素来无心风月,先前无论是宰辅说媒还是圣人指婚都给拒了,何时与郑家相看过了?
而自己这做继母的,竟分毫不知……
陆玹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垂眸道:“不急。”
江陵公意外:“怎么,你有哪里不满?”
毕竟是嫡长,江陵公沉湎在后宅的往昔岁月中多少还是分给过对方一分关注的,自诩了解他的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