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韦家七娘仿佛也正值适婚之年,性子也温婉。”他不在意地道。
他不在乎儿媳人选具体是谁,亦不关心长子是否有了心仪的女郎。
在他眼里,只要那女郎的家族与陆氏门当户对,无论是郑五娘还是韦七娘,都无所谓。
却听这儿子道:“与女郎无关。”
陆玹站起,颀长的阴影笼罩下来,江陵公坐在推椅中,没了阳光的照耀,手脚都发冷。
他这半年来身体变得很差,对上年轻力强的长子,忽然生出些切实感慨。
当年襁褓里的小小婴孩,真的是长大了。
只这感慨很快被对方打散。
“韦氏、郑氏,都太过煊赫。”陆玹淡淡道,“儿无意与之结亲。”
江陵公愕然。
不曾想他有着这样悖俗的想法,好半晌没说出话。
但想到陆玹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并非那等毛躁小子,他到底忍下怒,问:“那么你说说,若不与韦郑之流联姻,还有什么人家合适?”
陆玹垂首敬立,声音恭敬而疏离:“儿以为,婚姻大事,不急这一时。”
江陵公一时气结,止不住咳嗽起来。
姜清回神,忙替其抚背。
江陵公缓过气来,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青年,面沉如水。
对方比之少年时,益发稳练、出色,便是圣人也不止一次在自己跟前赞道“风标才器,实足师范”。
在江陵公看来,也是更加不听话了。
他从没有像现在一般,深觉一副年轻健康的躯体才是立世根本。
所幸,这抱朴真人的仙药吃下去身上果真轻快不少,想来不须费多少时日便能痊愈。
他阴沉着脸,吩咐姜清与仆妇扶着自己回房休养,转身前,却意味深长地再看了湖对岸一眼。
陆玹目送江陵公离开,循着他最后的眼神看去。
雪色轻明,姜灿蹲在湖边,正仔细地给四娘擦去鞋面上沾的脏污。
陆玹的视线定在那垂散的裙裾上。
显影在冰面荡开,晕出一片娇黄。
那样年轻,娉娉袅袅。
。
生母忌日将至,长安南郊的静心庵,姜灿将自己这几日手抄的经文与供果供奉上去。
点了长明灯,又化了纸马,那圆脸小尼姑合掌念声佛:“女郎所祭之人,定能收到这份心意。”
姜灿福一福身,回礼。
就算囊中羞涩,也还是布施了一些香油钱,聊表心意。
出来以后,并没急着回去,在大殿后面的林子里悠悠踱步。
她今天出来没有带四娘,没有带婢女,就是想一个人走走静静。
生母忌日,素来活泼的人也沉寂下来。姜灿看着眼前的枯树,思考了一些颇有深度的问题——
譬如人死后究竟魂归何处?刚刚那小尼姑如何就信誓旦旦笃定“女郎所祭之人,定能收到这份心意”?
自己来时,可是撞见她正在偷吃上位香客的供品。
莫非……她吃饱了?
姜灿“噗嗤”笑了出来。
树林子是真静,连只雀儿也没有,宝殿上方青烟袅袅,偶尔透过林子依稀见几个香客路过,寂寂的风一吹……姜灿搓搓手,回吧。
路过一处厢房的时候,意外瞧见个青年男子。
对方一身士子白袍,背对而立,在臃肿的冬日里瞧着格外清淡飘逸,惹得姜灿多看了好几眼。
倒不是犯花痴,是太惹眼了。
虽说香客不拘男女,但不远处就有座普贤寺,选择来此处供奉的男香客还真挺少见的。
等会儿,这清高淡泊的风格……
姜灿迟疑地眯了眯眼。
一个瞧着佛法很是高深的老尼姑快步走来,身后几个青年尼姑跟着。
那人闻声转身,微一颔首:“主持。”
真是陆玹。
姜灿不由得停住脚步。
他神色寡淡极了,真的是……比姜灿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还要冷。
主持微微叹气:“依旧不肯相见吗?”
陆玹垂眸。
主持略一沉吟,上前轻叩房门,仿佛劝了几句什么。
而后,有个小尼开门出来传话。
陆玹始终默立。
她们压低了声音,姜灿虽听不见动静,却也能判断得出——陆玹想见什么人,而对方不肯露面。
姜灿眨了眨眼,稀奇过去后,低头忍住了笑。
可不想被对方发现自己,下回还不定怎么使阴招再让她出糗。
姜灿对上回奉国公府的事心有余悸。
因着这前嫌,她好好地欣赏了对方的落寞才转身离去。
而在她离开后,陆玹终究还是没能见上对方,于是来到宝殿中,奉了经、化了纸,亦布施了银钱。
与刚刚姜灿是一样的流程。
只姜灿祭的是生母,而江陵公府在此供奉的,是陆玹早夭的亲妹妹,陆靖姝。
陆玹出手便是姜灿的百倍不止。
静心庵算不得大庵堂,京中贵人愿舍近求远跑来郊外上香的,也就只有面前这位江陵公世子。
负责招待的尼姑微笑着,依旧是那套说辞:“郎君所祭之人,定能收到这份心意。”
陆玹视线在许多牌位中一一扫过,待看见最右侧那块时,忽然凝住。
那供品所对应的牌位上写着“琅琊颜氏卿云”,右下刻“亲夫姜照、孝女姜灿、姜焕立”。
乌色的牌位,刻字皆以掺了金漆的墨汁细细勾勒填满,这一块还很新。
陆玹目光从字迹上收回,看向供桌上供奉着的果点。
很用心,很丰富。
那油炸果子一看便知是祭者自己亲动手做的,边缘微焦,尤其黑的地方被剔去了,因此缺了一块。
于是那人在上面又剜下好几处,凑成了一朵海棠花的形状。
陆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那朵海棠上,看了好几息,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张秾丽的脸……明艳如海棠。
静心庵的主持慧空师太站在他身后,念了声佛,行礼道:“陆世子。”
陆玹转身。
“德慈不愿与世子相见,乃是因出家人六根清净,摈欲绝缘。但她已是收下了世子送来的佛经,世子万莫介怀。”
陆玹垂下眼,已恢复了素日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他缓声道:“有劳师太。”
姜灿忍了一路,回家终于可以跟青骊分享:“姐姐猜我今日碰见了谁?”
青骊笑道:“谁啊?”
姜灿颇是小人得志:“咱们世子!”
她与青骊十分要好,事事都与对方分享的。
“他要见那人不肯相见呢。”姜灿八卦兴致盎然,“谁啊?”
青骊却脸色古怪:“女郎去的哪个庵?”
姜灿道:“南郊的静心庵。我听说那里的主持佛法很深,还有宗亲修行呢。”
说完,“咦”了句:“拒见世子的,莫不就是这位宗亲?”
青骊轻咳:“想来,是……世子的生母。”
姜灿瞪眼:“啊?”
本来是想让青骊惊讶惊讶,这下,姜灿花了好几息的功夫消化这桩消息。
她不是不记得陆琪跟她提起过,陆玹的亲生阿母出家了。
也不是不知道,陆玹的亲生阿母是博平郡主之女。
她奇怪的,是陆玹的亲生阿母不肯见他这件事啊……
青骊道:“世子每月都会往静心庵捐一笔香油钱,将亲自抄写的经文送去,有时公务缠身,便让身边童仆或婢女跑腿。但好像……只要是公府的人,那边一概不见的。”
震惊过后,姜灿再想到他寂寂神色,忽然对自己的幸灾乐祸生出了无限的羞愧。
她真的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
但陆玹看起来,真的,好难过啊……
第6章
临近过年的时候,姜清忙起来脚不沾地,姜灿也是这才见识到她作为公府主母的掌家手腕。
姜灿见她着实忙碌,于是试探着问,是否需要自己帮一些小忙?
姜清就笑了:“你们来做客的,哪能让你们小孩儿拘在我边上?逛去吧。”
在这十五及笄已能成婚的当下,姜灿近十七岁还被姑母叫做“小孩儿”,不免生出了丝丝的羞耻。
于是在陆琪前来相邀她们姊妹到坊里逛逛时,拒绝了。
四娘闹着要去。
陆琪笑道:“那就去!”
陆琪对这小表妹素来也十分关照,姜灿并不担心。却不想,小姑娘夜里回来时,表情肉眼可见的不好。
姜灿奇怪:“玩还给你玩坏了?”
四娘嘴一瘪。
姜灿就“好吧好吧”地蹲下来,抱着人哄:“是谁惹我们四娘子不高兴啦?”
四娘勾勾她手心。
这是两人小暗号,四娘素日里大大咧咧,不开心时的心事却不喜欢告诉第三个人。
姜灿懂了,回头对婢女们道:“你们先去外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