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姜灿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垂眼打断他,“是兄妹,我才要劝一句你。你在为亲父守孝,纵不屑做出那等沽名钓誉的悲痛给外人看,也还是考虑一下名声,晓得些轻重吧!”
“世子事务繁多,丁忧在家,尚且辞去交际。你……不说学成他一般……”
她顿了顿,兴许也觉着这般明显的嫌弃不太好,缓和了语气,“换言之,你的那些友朋若真心为你着想,也定不会这般三不五时便邀你作乐。”
被个女郎家这般不留颜面地指责,陆琪的脸上并脖子都火辣起来。
见他一副还想辩驳的样子,姜灿赶紧福了个身,打断施法,步子快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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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曲径通幽, 花木轻摇,茂密绿丛掩映着人影。
姜灿方走到此,身侧有道力擎住了手腕。
猝不及防, 便被拽进了秋深处。
绿树遮掩的当中, 延伸出一条幽僻石径,四壁假山湖石堆叠, 俨如深林,眼前一下光线晦暗了不少。
狂跳不休的心跳,在闻见鼻端熟悉的清冷檀香时渐渐平复。
她眨了眨眼, 有些蒙地抬起眸子。
“怎么, ”那人沉声, “吓住了?”
姜灿:“……只是没想到堂堂公府世子, 也有听人墙角的喜好。”
因为吓着了, 她亦有些不高兴。
陆玹松了手, 淡淡地看着她。
时值夏末秋初, 日间仍只需穿件单衣, 他方才颇用了些力气, 姜灿撩起来看了一眼。
就更不高兴了。
她检查的动作没有遮掩, 当着陆玹的面, 他自然也看见了那一片白净腕间的红痕。
有些晃眼。
陆玹一怔,随即放缓了声音:“我看看……”却被她给躲开了。
陆玹还是头一次吃人这种冷待。
伸出去的手一时来不及收回,凝在半空, 就有些尴尬。
气氛陡冷。
几息之后, 姜灿调整好了心情, 再抬眼,蹙眉看向陆玹:“我以前又不喜欢他。”
本就觉得对方不配,再听到她亲口说出, 心里的不痛快到底散了些。
陆玹“嗯”了一声。
“他非要来寻我,我回绝了他,也避开了……”她摊手表示,“我不觉我有哪里不妥。”
被她澄澈目光勾着,陆玹略有些不自然,再“嗯”一声。
他问:“他找你说什么?”
姜灿抿唇,简单将刚刚的对话概括了一遍。
其实她一直背对着,陆玹只能看见陆琪脸上的笑意与长久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所生出的不痛快也来自于此。
他并不能看见她的面孔,听见她说了什么。
只是想到她顺从家里的安排,差些便要成为陆琪的妻。
现下竟还聊得那般久。
足一刻钟。
陆玹只觉得秋日气躁,令人心浮。
原来喜欢并不是向阳的,反倒给予那些幽不见光的心思滋长的养分。
幽径中光线熹微,待姜灿快要经过时,他鬼使神差将她扯了进来。
而姜灿——
纵她不高兴他的粗暴,也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就算是有婚约的时候,我也没有喜欢过他。”
陆玹忽然便体会到了那些溺于甜言蜜语的人的心境。
就是有这样的威力,使雨过天清、死灰复燃,使阴幽晦暗的心绪一瞬风平浪静。
剩下那点不舒服,也只有厌烦二郎不识时务的了。
看着她澄澈眸子,黑白分明,陆玹又心软。
陆含章啊陆含章,风月难渡,你还不及她。
他再伸手:“日后不会再让他扰你。”
姜灿依然定定看着,并不去牵他。
大概心意相通后便有一种默契,就像她明白他的不痛快,他竟也从这清亮的目光中读出了不满。
柔软并不代表就是受气包,陆玹知道她其实是有些小脾气的,很早以前就敢当面同他对峙,还经常性地在背后做些小动作,窝窝囊囊又有些好笑。
但他直觉,眼下的境况并不能简单归咎为那些好笑的“报复”。
她想听的是什么?
沉默半晌,陆玹有些生涩地吐出那个词:“对不住。”
姜灿这才舒服了,打开了话匣子:“我也不知怎么,一时想到拿你跟他比较,他神色可有意思了……大概都不必你做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和我说话了!”
陆玹勾了勾唇角,亦懒得遮掩:“这样最好。”
沿小径将她送回小祗园,姜灿故意问:“世子要坐下来喝杯茶走吗?”
陆玹瞥了她一眼,婢女面前,没说什么。
抬脚,第一次走进这小院。
四处充斥的都是生活气息,榕树下的秋千、游廊阑干上晾的随笔字纸、门外精心侍养得半死不活的花栽……视线掠过处,勾勒出一幅散漫悠闲的闺阁场景。
待进了屋宇,姜灿笑眯眯道:“我们夏天不是窨了荷花茶吗,一起沏上来吧,给世子降降火气。”
小婢奇怪:“如今都立秋啦,还要降火吗?”
姜灿看一眼陆玹,“嗯……大概是秋老虎吧!”
果然,这才是“报复”在等着他。
陆玹看着她喜兴小脸儿,并不能做什么,颇有些痒。
姜灿抿唇一笑,将两面纱帘都放下来,如此便隔出了东次间的小天地。
婢女上了茶,她才道:“有人来了,廊下说一声。没事就不用进来了。”
婢女应是。
待婢女都下去,陆玹方开口:“没必要。”
姜灿学他挑眉,妥妥地不信。
陆玹竟有种不自然。
他垂眼,面前的桌案可谓热闹。
有吃了半碟瓜子,蓄了一堆壳,闻着竟是咸梅味的;剥了两粒蒲桃,绛紫的果皮都有些风干了,剩下大半串连着茎摆在琉璃碗里;看了一半的游记,随手捡片落叶当书签卡着……
竹箩里十好几个叠好的元宝。
还有一半没用完的黄纸。
视线就此凝住。
陆玹轻声问:“要去静心庵吗?”
姜灿随他看去,也瞧见了那些元宝。
她“嗯”了一声:“中元快到啦。”
“一起去吧。”他道。
一起去祭拜吗?
姜灿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只她起身走过去,并膝在他身畔的蒲团坐下,斟酌了一下语气:“……上一次,我无意中遇见德慈娘子。因她眉眼与你五分相似,我才认出的她。”
“她与庵中旁人打扮无异,面容沉静,瞧着比同龄人还年轻些,想来是不觉这样的日子清苦。”
“我知道,说了这些,你当然还是想亲见一见,只——”
她微微仰头,“我不想你像从前那样憋着,自己消化。”
“如果在那里不开心,我们就去山上逛一逛,疏散疏散。”
“好不好?”
陆玹垂头,看见的是她眼中的恻隐跟认真。
他心下动容:“……好。”
姜灿轻轻叹息,忽然俯身,枕在他腿上。
陆玹微僵。
他一直觉得灿灿是个面皮很薄的女郎,除了言语上调侃一二,从来没有主动做过什么亲密的举动。
“我要是有这样的孩子,疼爱都来不及呢。”她将脑袋闷住,几不可查地咕哝了一句。
一直都这么觉得,心里十分不平。
抱怨长辈,不好叫旁人听见。
可陆玹听见了。
失神片刻,他呢喃:“灿灿……”
指尖快要触碰到她的发丝时,姜灿“欸”了一声,直起身来:“陆二怎地好意思来寻我,莫非,他不晓得他阿母做了些什么?”
听她忽然又提起这人,陆玹适才化成一池春水的心肠,瞬又不舒服了起来。
二人可以同这般私密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不该拿来议论这种不相关又倒胃口的角色。
陆玹收回了手,淡了语气:“你怎知,他不是惺惺作态?”
不想她还认真思考了一下:“他应当是不知道的。”
陆玹绷下嘴角。
好歹记得有她信誓旦旦的“不喜欢”保证在前,又才因为这个人生了场别扭,忍住了旁的,只是讥诮:“灿灿倒了解他。”
“是了,毕竟是表兄妹。”
姜灿眨眨眼。
什么呀!
她扑哧一乐,摆手道:“他还没我聪明呢!”
不是回护陆琪,而是看轻他。
他要是知道什么,脸上还不得带出来啊。
她自矜的样子十分可爱,鄙夷也不显得刻薄。
陆玹指尖摩挲了下杯身,回味起刚刚伏在自己膝头的温软。
窗外日光绚烂,连带得人的胸臆也通畅。
外面阳光正好,平康坊中的“蓝桥风月”里却清幽雅静无比。
为了时刻营造出灯火幢幢的热闹氛围,窗户都故意糊得厚厚的,此刻酒肆二楼的雅阁里没有掌灯,模糊晦暗得仿佛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