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琪心一紧,只好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明明回的自己书房,偏走出了上刑场前的忐忑。
厅堂与次间悬挂的珠帘被掀起,陆琪目光瞟向座上的泠然青年。
月白袍子,四脚折上巾,手里端着乌金建盏,茗雾渺渺,笼住他眉眼,愈显淡漠。
陆琪期期艾艾地唤了句:“长兄……”
扭扭捏捏,未语先缩。
这副半点不坦荡的做派便先叫人不喜。
陆玹收回了视线,淡淡道:“坐。”
陆琪并不能从他语气中品出什么,但至少是没有怒的,七上八下的心先放了一半。
只屁股刚挨着凳,便被接下来的话给轰了起来。
“夫子说,你这些时日未去书院。”
陆玹眸光锐利,“干嘛去了?”
他并未先责怪或是质问,陆琪却仍不敢怠慢他的问题,慌乱一垂头:“我……在帮着阿母祈福。”
陆玹听了,扯下嘴角。
越发觉得姜灿错失这样一位头脑不清楚的郞子实是幸事。
“青岚告诉我,你常便装往西市去。”
他缓缓刮着茶盏盖子,“你们谁说的谎?”
这等小事,都不必查,使人去问守门的小厮便明了了。
就是不知姜清可知道她这儿子三不五时地逃学,打起诳语来十分利索。
青岚便是适才门口那小厮,陆琪心腹,怎么会说谎。
他顿时恼恨对方多嘴,又忙为自己辩解:“……只有昨日与前段时日去了一回,并未饮酒寻乐!”
他搜寻着借口:“因阿母胃口不好,特去买了些糖糕讨她开心。”
这倒是个正派的理由。
陆玹点点头:“你有孝心,不错。”
陆琪终于安心坐下,来不及松口气,便又听他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①”
陆琪:“……”
突如其来接受了一场比夫子还严格的考问,陆琪毫无准备,自然发挥不好,就算后来陆玹降低了难度,也不过答上来四五成。
窗外雨声潺潺,本该是个凉爽的傍晚,陆琪却出了一鼻尖的汗。
饶是知道他纨绔娇气,陆玹也没想过,他竟还不如旁支中一些十四五岁的族弟。
陆玹蹙了眉,放下茶盏。
陆琪勾着头,一副惭愧心虚的样子。
“人各有志,我不逼迫你,那样没意思。只你既然愿意虚混光阴,倒不如早些肄业。”他严肃地看着陆琪,
“左右家里还有些话权,在朝中给你谋半份闲职,好过这样继续丢人。”
官场哪里比得过眼下清闲舒服!
陆琪知道他非是在说笑,也知他不会像阿母那般纵容他娇气性子,忙认错道:“以后一定认真!”
陆玹道:“你自己有数了。”
陆琪讷讷:“是。”
抿了口茶,陆玹起身。
终于将这尊大佛给送走了,陆琪大大松了口气,将人送到门口。
一路上欲言又止,又不敢主动搭话。
直到将离开时,陆玹忽然问:“下午去哪里了?”
“去……去了三郎那里。”陆琪咽下口水。
对上这样的眼神,就算再多心思也不敢表现出来。
他支吾道:“吃过午饭就去了,不知长兄要来,怠慢了……”
陆玹看了他一息,才接过下人递来的伞,转身踏入雨幕。
“阿郎……”青岚凑上来,“大郎君说什么了?”
陆琪烦躁不已,黑脸踹了一脚这小厮:“滚开你,嘴上没把门的!”
雨下了一夜,窗户上竹影摇晃,害的人整晚睡不好,总做梦。
次日起来换了衣裳,看眼书案上堆的功课,还是躺回了榻间。
本没想出去,只下人又来禀:“奉国公府的人来了。”
陆琪眼皮一撩:“干嘛来了?”
“说是几位郎君办了雅集,请阿郎过去玩。”
诗会没甚好玩的,只在家里闷着的确难受。
酒席玩乐不合适,没有丝竹管弦的雅集却可以偶尔一二。
乘轿从角门出去了,到了奉国公府,才发现不止平日玩得好的几个郎君,郑家女郎们也都在。
陆琪脸上有些不自在,便埋怨郑二郎。
他可是戴孝之身!
郑二郎笑道:“都是友朋,青天白日的,这有什么?”
陆琪想了想也是,朗朗乾坤大庭广众的,他怕什么。
便坐了下来。
只他今日十分寡言,频频走神,都不像他了。
旁边人连叫了几句,他才回神:“什么?”
郑二郎稀奇:“你怎地了?”
面对友人关心,陆琪只摆摆手。
这时郑七娘开口:“瞧你眼下青的,晚上做贼去了?”
陆琪一顿,想起昨晚那些雨打竹叶,窗影摇晃的梦。
他舔下唇,含糊道:“没睡好。”
女郎们真当他被雨声吵着了,郎君们却都隐秘地笑起来。
陆琪有些臊,寻了个更衣的借口躲去园子里透气。
心乱不已。
那种旖旎的梦,他十四岁与一帮狐友偷看了禁书后便偶尔会做,只姜清并不许他房中有过分亲近的丫鬟,每回梦境都模糊,昨日那女子的面孔却十分清晰。
陆琪醒来后十分心虚。
那人竟不是与他订下婚约的韦七娘。
必是下午窥见了那样的场景,心里又惊又乱,精神恍惚才夜有所梦。
当着陆玹面,他未敢表露什么。
而今背人处,心里其实有些不舒服。
当初阿母为他订下韦七娘之前找他问话,他看过画像,有些失望。他知道阿母考虑的是门第、利益。但他毕竟还年轻,身上还带些少年人的纯质。
少年人的喜欢很纯粹,他纠结道:“儿认为灿灿好看。”
阿母直接断了他的念想:“不可能。”
“我必不可能让那边的亲事盖过你的去。”姜清冷笑,“你阿父倒是想与他说郑家五娘,长房嫡出,多么好的出身。可怎么呢,人家又不领情。”
阿母平日对他百依百顺,唯有在与长兄对比的事情上寸毫不让,陆琪未敢反驳什么,心里却想着姜灿的妙丽姿色,做着日后娇妻美妾的大梦。
昨日与三郎关起门来□□,他输了,对方撺掇他去向长兄借一本字帖。
他耍赖不成,走到青棠山房,见四下无人还觉得奇怪。
出于畏惧,本想先偷偷打探一下长兄在做什么再决定要不要进去打扰,不想窥见姜灿与长兄举止亲近。
震惊之余,瞥见那边丫鬟似解手回来了,连忙离开。
离开时不慎踢翻了花盆,害他回到三郎处担惊受怕了好半天。
也不知道长兄是不是发觉了什么,特意敲打他。
敲打他做什么,表妹是他的表妹,他还没质问对方怎地攘人之美呢!
陆琪心烦意乱之下,踢飞了脚边的石子。
“咚”一声落水,惊起岸边梳理羽毛的白鹭。
身后一声嗤笑:“谁又惹你了?”
陆琪回头,郑七娘端着盈盈笑脸,跟个小丫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
陆琪其实是有很多朋友的,又定了亲,就很少与姜灿往来了。
姜灿乐得避嫌,许久没见他,不知是不是受了陆玹多疑传染,总觉得,这几天偶遇未免太频繁。
“灿灿这香缨绣得有趣,正巧我这个破了,不如给我吧。”
凉亭里,陆琪含笑搭话。
姜灿本来装没听见,抵不过他又问了一遍,无奈拒绝道:“这个不行,这是赠人的。”
“那还可以再做一个。”
七月流火,自过了乞巧,下了阵连天的雨,长安便染上了秋意。
这会儿辰时过半,日头高高,照得人心情明艳。
偏偏有个牛皮糖烦人。
姜灿一点儿也不想理他,想了想问:“书院不是又到月考了,表兄的功课都温习完了?”
这样的话题,总是特别好倒人胃口。
偏她一张芙蓉粉面,阳光照耀下,泛着薄薄绯色,并不是盛夏里伴随着流汗的热红,而是健康惬意的好气色。
不施脂粉也那么好看。
陆琪移不开眼,更不舍得回去,更干脆在亭子里坐了下来,没话也要找话。
干嘛呀,他不走她走。姜灿整理下丝线,起身却被对方拦住。
陆琪舔一下唇,“秋高气爽,灿灿明天没事的话,一块去乐游原逛逛吧?”
姜灿简直莫名其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姜清的偏见迁怒了对方,总觉得陆琪忽然油滑不少。
这种“油滑”跟外表无关,而是从言行举止中带出来的。
怎么回事,不是还没成亲呢!
“这不合适吧?”她蹙眉。
陆琪无所谓地笑起来:“这有什么,咱们终究是兄妹,纵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