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说,那位姜娘子已经攀上了你长兄的高枝,当然不屑再搭理你。”
郑七娘有点不耐烦听他说这些,盯着自己一只手,嘴上温言敷衍着。
“可……”
陆琪欲言,又被她打断:“哪有那么多可是?”
“说不准从前也是逢场作戏,毕竟你这般天真好骗的大家公子可不多见啊。”她伸手托住了陆琪沮丧的面颊,柔声道,
“我就不一样了,我们打小的情分,谁能比得上我了解你?”
也就是这一句,打开了另一道心照不宣的门。
陆琪抬起眼来,看见的是郑七娘温雅清丽的脸孔。
幽幽光线里,新染了蔻丹的指甲尖尖的,衬得手背白皙,指节十根水葱似。
有幽香盈面。
这样的氛围下,陆琪双手握住她的手,心猿意马地唤了一句:“七娘……”
。
平襄伯粗通文墨,家书常常由姜焕代笔,又十分言简意赅,这次姜焕不在身边,亲笔回信却足有姜灿拇指那般厚实。
姜灿不禁想到萧姨娘所劝,“齐大非偶,你阿父也不会看好”。
第一次做这先斩后奏的事,她有些犹豫着不敢拆。
装了两天死,狠狠心打算今天看了,却听说正院那边出了事。
韦氏揭批陆琪与郑家四房的女儿有了首尾。
韦皇后十分生气,告状到御前,不仅要退亲,还要求皇帝降罪陆琪,判处流刑。
“女郎……”棠梨请示地问,“夫人想见您,要过去吗?”
姜灿低头看看手里信封,有些怔,片刻后道:“去。”
青棠山房中,陆玹撩袍迈进书房。
陆琪在此等了有一时了。
他刚刚先去的正院,听说阿母险些惊厥,传了郎中,便不敢进去了,回房路上碰见陆玹身边那个叫无言的婢女,被她带来了青棠山房。
此刻瞧见陆玹,虽然畏惧责罚,却仍跟瞧见了主心骨似。
他六神无主地起身走近:“长兄,长兄……我非是本意,我——”
“你非本意?”
陆玹拂袖跽坐书案后,声音微扬地“嗯”了一声,“你饮酒了么?”
他未动怒,陆琪却大乱:“……我不曾!”
自然是不能承认自己孝期饮了酒,那么更罪加一等了。
婢女上来茶,陆玹接过,点点头:“那么,是郑氏女郎迫的你?”
这就更怪谈了。
郑七娘身量纤纤,而他经姜清这几个月私下食补着,怎么看也不可能。
陆琪嗫嚅双唇。
既然意识清醒,又非受人所迫,怎么才能算不是自己本意。
但他很快从陆玹的话中提取出希望:“是,是郑七娘主动诱我,我年轻浮躁,一时鬼迷心窍才……”
他声音染上哽咽:“长兄,长兄你得帮帮我,阿母已经被我气病了。”
婢女听了都蹙眉。
原来比起蠢,这种没有担当,出了事只会找借口推卸责任的人才最让人生厌。
年轻浮躁,的确是个为自己开脱的好借口。
陆玹轻哂。
只可惜他非是姜灿,没有教导旁人的耐心。
他无声地嗤笑:“唤一句长兄,便觉我也应拿你当弟弟……”
“陆琪,你是忘了我的话?”
陆琪茫然,细思,蓦地想起来幼时自己欲出府,闹着要跟他一起去祭拜姝娘。
对方却道,姝娘唯他一名兄长,他亦只这一个手足姊妹。
十分不给面子。
那时候陆琪还小,并不懂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至少现在他听懂了。
一下午的慌乱都抵不过对方这句淡淡的反问带来的打击,他煞白了脸,仿佛连骨头都被抽走,险些瘫跪在地上。
韦氏的气焰是很嚣张的,虽不比太后在世时,却必不能容忍任他这样践踏颜面。
郑家因他牵扯上这样的丑闻,也是得罪了。
陆琪豁然抬眼!
……怪不得他不动怒,不怪自己给他惹了麻烦。
因他根本没想过管自己!
陆琪脸色变幻许久,压低声音:“长兄倒是光风霁月,可私下里,不也诱着灿灿私相授受么?”
婢女蹙眉更深。
未想到被他捉住这件事威胁了。他一个白身,阿郎却有官衔、有爵位在身,怎么看,也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长兄就这么不管我,我可保证不了……”
陆玹撩起眼皮,淡淡截住他的话:“既知她是我的,这声‘灿灿’,岂由你配叫?”
“……”
陆琪咬牙,“配不配的,我说了不算。我们到底是正经表亲,我阿母与她阿父是亲兄妹,若她们晓得长兄这般绝情,不知道还会不会倾慕长兄?”
再坚定的人终有软肋,陆琪想,他既不怕威胁、不怕议论,仍坚持要姜灿,那怕不怕与对方生嫌?
他非是青涩懵懂的少年了,自从偷尝情事,忽然便懂了许多心理。看得出来长兄与灿灿还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阶段。
往往越是这般还没得手便错失的佳人,越惦记。
陆玹垂眸看着他因慌乱而口不择言的模样,沉默了片刻。
“夫子告状时不怕,寻欢作乐时不怕……”
“现在知道怕了?”
“既知如此——”
早干嘛去了?姜灿抿唇,扯回被姜清攥住的衣袖。
姜清躺在榻上,像是歇过来了,面色仍不太好,毫无精神,显出一副可怜相来。
看着是让人不忍的。
因为本朝是真的有这样的先例。
国子司业宗朗在其母孝期内使一名舞姬有了身孕,害怕传出丑闻,于是令那舞姬堕了胎。
谁知那舞姬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脾气,拿着宗朗给的封口银子,请人状告到了官府,经御史弹劾。
不孝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大罪,最后这个宗朗不仅丢了官职,还被判处流刑三千里,永不起复。
姜清拿这人的例子吓唬她,希望她为此事斡旋。
不意这总是妥协的女孩子听后坐在榻边沉默许久,缩回了手。
她道:“所以,姑母是明知下场如此,还对世子做那种事情。”
姜灿迟迟看了她一眼,“姑母,你那时存了什么居心?”
面对迟来的质询,姜清有些讪讪:“这不一样……”
姜灿嗯了声:“姑母十分清楚,我自小失恃,身边除了姨娘,便只你一位女亲长。在我心里,姑母的分量自然不一样。”
姜清攥住锦被。
女孩家的声音清软,却给她一种抓不住的恐慌感。
对方能如此淡然地娓娓道来,没露出半点鄙薄的神情,她却很明白她心里的轻视。
姜清觉得她似乎很不一样了。
数月未见,她似乎能在交谈中掌握更多的主动权了,也不急着表明自己的态度。
落了下风的反而是自己。
“我没法否认姑母过去的慷慨。”这女孩子叹气道,“只,人不可以无耻。”
“我读的书不算多,仍念西席教授过的《礼记》,觉得有句话说得很好。‘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①”
即使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也应自觉约束行为,避免做出失德的事情。
这一点,如果没见过陆玹克制又温存的贴面,连亲吻也未曾逾越,姜灿或许还能为陆琪找理由开脱是年轻郎君血气方刚,忍不住。
但她现在打心底认为,货色两关如不能恪守,则其他修养无从谈起。
货色两关,意指“贪”与“纵”欲。
姜清是上过几年学的,也晓得《礼记》里这一句,脸上一阵发红。
“虽说表兄毁于自己的‘纵’欲,可我与世子,是姑母‘贪’欲下的受害者。”
“我很想问一问,姑母当初可想过有今日,福页相牵、因果不爽?”
见姜清不说话,她长长地出了口气,起身告辞:“我不会拿你们的业报去为难世子,姑母请记好,表兄咎由自取,怪不到旁人头上。”
姜清惨然问:“我到底是你姑母,那些考虑也有为你好的层面,你就这般不讲情面”
姜灿顿下脚步,幽幽道:“青骊曾告诉我,姑母最遗憾是没生养女儿……却不知,若姑母膝下真有一位小娘子,是否也会这般打算为她‘好’?”
。
今上本就重孝,在韦氏的煽动下,陆琪被流二千里。
本朝流刑是可赎的,只不过赎金高昂,姜清手中钱财十去八九,还动用了嫁妆。
流刑可免,且出了这样的丑事,很难说还有哪家真心疼爱女儿的愿意把女儿嫁他。
郑七娘倒是愿意。
只当初陆琪为了开脱自己,在韦家人面前将责任皆推到她头上,便有再重的“喜欢”,她的父母也不允许继续倒贴,将她暂送去外祖家附近的白鹤庵修行躲避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