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表舅舅的一瞬间,谈之蕴注意到爹爹愣了许久,低头认真打量自己的衣着,生怕有哪儿不妥。
宴席上,他不断给表舅舅倒酒夹菜,说着妻儿的趣事。
谈之蕴眼珠转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有何处不对。
倘若他再大些,定能注意到娘亲和表舅舅嘴角略显勉强的笑容。
表舅舅要在万恩停留半月,秉持着亲戚间应该多来往的念头,爹爹一有空就去寻他说话。
娘亲沉默的时日也一日比一日长。
有日,爹爹将钱袋落在了表舅舅那儿,他匆匆来送,在家里坐了会儿就走了。
娘亲让谈之蕴送送他,他听话去了,路上却遇见平日里与娘亲不对付的婶子,她目光在谈之蕴和表舅舅身上打转,故意震惊地扬声道:“之蕴啊,这人谁啊?”
谈之蕴虽不喜她,却也礼貌回道:“我的表舅舅。”
“表舅舅?”
婶子捂嘴笑,“你俩长得这么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父子呢。”
谈之蕴不高兴了,拉着小脸正要反驳,抬头却见爹爹沉着脸站在不远处。
他将婶子骂了一通,旋即让谈之蕴回家,自己送表舅舅离开。
那日以后,谈之蕴接连好几日都没见过表舅舅,直到听说他要离开。
他们一家三口前去相送,爹爹在码头落了东西,等他回来时,谈之蕴看见他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回到家,爹爹娘亲避开他回屋大吵一架。
“什么表兄,那分明就是你的前未婚夫!你这些日子看着我对他万般讨好心里很得意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身份,你是不是还念着他?!”
爹爹的声音极大,充斥着被欺骗的愤怒。
娘亲哭着解释,可怒火冲天的爹爹听不进去,夺门而逃。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好多人都说那位表舅舅,哦不,娘亲的前未婚夫在她怀孕那年便来过万恩县,谈之蕴与他爹生得一点也不像,说不准根本不是谈家子嗣,谈宾白白给别人养了好几年儿子。
人云亦云,闲话越来越多,爹爹不知从何处结识了狐朋狗友,不再去铁匠铺,日日饮酒作乐,夜不归宿,娘亲也整日以泪洗面。
说到这儿,谈之蕴牵起嘴角,笑声里满是讥讽,“后来,谈宾好不容易回了家,没想到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我送走,我娘不让,哭着和他解释。她和那人早年的确有婚约,但外祖父逝世,他家却蒸蒸日上,看不上我娘一个孤女,只愿意给个妾室的身份。我娘不愿,主动退了婚。”
“那人却对我娘念念不忘,等他说服父母赶到万恩县时,我娘已经嫁给了谈宾并且有了身孕。”
“可谈宾不信。”
谈之蕴安静凝视前方,黑眸里充斥着嘲讽,“所有人,包括他的狐朋狗友都在说,他一个粗人,怎么可能生得出俊秀斯文,又会念书的孩子,而这个孩子,还与他生得一点也不像。”
“他就这么听着那些话,忘了与我娘的昔日情谊,日日沉浸在被背叛的痛苦中。”
“他不断酗酒。”
“刚开始喝醉时只是倒头就睡,后来渐渐地,他会发疯,会打人。”
“第一次动手打我娘时,他跪在地上哭着求原谅,说他是昏了头才会与她动手,他保证再也不会有下一次。”
“我娘信了。”
“可那次过后,谈宾又打了我娘一次又一次。”
谈之蕴脸上神情极淡,语调平静无波,“我曾经有过一个弟妹,后来被谈宾亲手打没了。”
姚映疏手一抖,不慎摁在谈之蕴伤痕上,可此次他却像毫无知觉,接着说:“那次过后,他对我娘好了不少,日日在她床前伺候,给她买补品,逗她笑。我娘以为他好了,会变成从前那般模样。”
谈之蕴垂下眼睫,“可三月后,他又开始酗酒,醉后拿着棍子打我,怪我克死了他的亲生儿子。”
“我娘护着我,却被他推开,撞到了床沿边。”
“我劝我娘离开,可她不肯,始终抱着他会变好的念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谈宾整日抱着酒水,铁匠铺子倒了,家里没了进项,娘亲没办法,只能放下心爱的诗书,学着如何理家,赚取银钱。
曾经用来持笔握书的手拿起针线菜刀,磕磕绊绊承担养家的重担。不过半年,她便苍老了好几岁。
谈之蕴曾劝过她无数次,和离吧,离开他,往后他一定会拼命上进,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娘亲却只是温柔拂过她的侧脸,轻声道:“娘的家就在这儿,娘哪儿也不去。”
谈之蕴无力,只能在娘亲挨打时挡在她面前,企图用自己单薄弱小的身躯护住她。
那次,他们母子被打得奄奄一息,半夜时外头下起雨,谈之蕴发了高热。
娘亲艰难起身去拿银钱,却看到了空空如也的钱罐子。
她崩溃了,头一次对谈宾大骂。
那人却背对着她躺在床上,携带满身的酒气呼呼大睡。
娘亲没办法,只能冒着大雨家家户户去借钱。
她戌时中去的,直到卯时才归,强撑着虚弱的身子煎了药,看着谈之蕴喝下才放下心晕过去。
娘亲病了多日,终究还是没撑过去。
谈之蕴眸底溢出水色,“她临走前告诉我,她不想留在谈家,想回到爹爹身边,我便把她葬在了外祖父墓边。”
姚映疏听着这话,眼泪唰一下就落下来了,哽声怒骂,“混蛋,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偏偏要去信别人,这么多年的感情是可以说弃就弃的吗?”
她把额头抵在谈之蕴肩头,呜呜哭道:“咱娘太惨了,下辈子性子千万别再这么好了。”
“为了这么个男人葬送了自己的一辈子,太不值得了。”
谈之蕴静了许久,感受到肩头温度与落在背脊上的眼泪,他轻启唇,“你……”
“啊!别打我,别打我,爹,姚映疏,谈大哥,你们在哪儿,快救救我!”
床上熟睡中的谭承烨忽然说起了胡话,姚映疏一怔,直起身擦眼泪,“这是魇住了?”
谈之蕴只好把话咽回去,快速把衣裳穿好,查看谭承烨的情况。
小少爷抓住他的手就不放了,哽咽道:“别走,爹,你别走。”
姚映疏见状叹气,“看这样子明个儿是去不了私塾了,你身上有伤,明日也别去了,我一早去替你们告假。”
谈之蕴轻声哄着谭承烨,回头道:“我可以……”
“停。”
姚映疏竖起手掌,“咱家现在就我一个人好端端的,你们身上都有伤,还是别折腾了,就我去。”
见谭承烨渐渐恢复平静,她松口气,“不早了,你也歇息吧,我也回去睡了。”
谈之蕴:“好。”
可回了屋,姚映疏却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谈之蕴的话,她对自己这位婆婆的结局惋惜不已。
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就不得善终呢?
姚映疏咬牙,该死的谈宾,还有那群造谣的人也是混账。
流言害死人,他们眼睁睁看着别人挨打,好好的家庭分崩离析,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怀揣着对婆母惋惜,对谈宾和造谣者的厌恶憎恨,姚映疏慢慢睡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天一亮就醒了。
谈之蕴爷俩还没醒,姚映疏去查看小福的情况。
小黄狗蜷缩在自己窝里酣然入睡,姿势虽然还有些别扭,但神情却是安稳的。
她松口气,对已经醒了的大福竖起手指,悄声道:“嘘。”
站起身靠近谈宾的屋子,人刚到门口,耳畔便已响起滔天鼾声。
姚映疏厌恶走开,轻手轻脚去厨房做早食。
吃完自己那一份,她把剩下的放在灶上温着,眼看时辰差不多,启程去告假。
先去了谭承烨的私塾,又去了谈之蕴的书院,两件事都办妥后,姚映疏又往家走。
此时她竟有些感谢谈之蕴逼着她认字练字,否则她就算是进私塾都得在心里鼓励自己许久。
念及家里两个伤患,姚映疏去菜市买了不少进补的食材,这才慢慢往家赶。
还没到家,远远瞧见家门口外候着两个人,正欲上前敲门。这情形与谈宾来时何其相似?
姚映疏心里一咯噔,拎着东西快步上前。
靠近后瞧清来人的模样。是两个男子,一个穿着长衫,年纪较长,一个身着短褐,还是个少年。
看着不像是不讲理的。
姚映疏心里微松,疑声问道:“你们是谁?来这儿作甚?”
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转过头,礼貌道:“找人。”
姚映疏拧起眉头,“找谁?”
不会又是谈之蕴吧?
下一瞬,却听那中年男子字正腔圆道:“敢问姚映疏姚娘子可是住在此处?”
姚映疏惊了,“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