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水的热气氤氲,拂过面颊,丝丝缕缕,蒸得鬓角微热,却并不生汗。
有些游离的目光微顿,凝睇着皓腕上一点薄薄的红,像一瓣支离的莲,即使被小心剥离透薄的肌肤,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一晕红痕。
……不是梦。
她确实取下了供案上的莲火,试图点燃槅门上方的素绢。
寒意自脊骨而生,无声地攀上百骸,盏底暗泽的余汤如一面浑浊窄镜,倒映出她惨白的脸。
青衣女官清癯的面容闪现在眼前,唇边温和的笑容势在必得,似是预料到她一定会答应。
是么……
她不信自己真的无路可走了。
李瀛仰面,将余汤一饮而尽,眸光清正粲然,听到殿外磬声,想起什么,淡声对青俪道:“叫那位女道长入内。”
听闻妖妃要见她,女冠动作一顿,起身,缓缓抚平黄衣上的褶皱,扶正头顶莲花冠,仪态刚正,从容入殿。
静默良久,端坐在帘栊后的人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刮着耳杯上的浮沫。
安静得像是头顶悬而未落的铡刀,让人后颈发寒,心中栗栗。
纵然女冠不畏死,还是不由开口打破沉寂:“娘娘可是有话吩咐?”
等了半响,层层玉藻后终于传出矜慢的女声,分明是李瀛的声音,却不像她往日随和散漫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傲慢,居高临下地知会。
“宝相楼果真是佛家宝地,本宫在楼内虔诚拜佛,竟有仙人入梦,告诉本宫……”她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女冠有所预料,攥紧了手中拂尘,忍不住追问:“……娘娘梦见了什么?”
“仙人告诉本宫,本宫身边有一位包藏祸心之徒,虽然修道,却不是正道之人,要本宫速速除去此人,以免祸及天子。”
祸及天子四个字一出,女冠骤然变色,腰身笔直,孤毅地立在殿中,抿着唇,不再发问。
宠冠六宫的妖妃要杀她,根本就不需要费心为她罗列罪名,只需随口胡诌一场梦,便能轻易要了她的性命。
女冠并不求饶,闭目,手捻佛珠,安静地等待着妖妃为她安排的下场。
珠玉碰撞,似是有人撩开帘栊,逐渐靠近。
妖妃充满蛊惑的声音响在耳畔:
“不如,做个交易?”
第33章 失神是谢国公捉她回来
青俪在外间等候,隔着两道槅门听不见殿内的声音,过了半响,只看见女冠缓步走出,神色与来时别无二致。
“娘娘对您说了什么?”
自宝相楼归来,娘娘便有些不对劲,又是换了衣裳,又是梦魇,瞧着失魂落魄的。眼下又摈退众人,单独召见女冠。
纵使清楚女冠八成不会告诉她,青俪还是忍不住打听。
女冠手执拂尘,目不斜视:“娘娘让贫尼入内授经。若是俪娘子有心向佛,贫尼自当不吝赐教。”
青俪目送她走入斗室,过不多时,熟悉的敲磬声再度响起。
她收回目光,步入内殿,发觉李瀛还倚在那方紫檀美人榻上,软白指尖捻着一挑红绦,摩挲着上面光滑的纹样,面容低垂,罩在玉藻的阴影下,看不清神情,似在出神。
自前几日娘娘复明之后,这红绦便弃之不用了,娘娘怎的又拿出来了。
李瀛低眉,慢慢地攥紧了手中柔软冰凉的绸缎,软红缚在纤细指尖,清透的眸隐没寒光。
在出宫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办。
撷芳殿,宫漏迢递,卯时已至,往常这个时候,宜嫔已经醒来,坐在妆奁前画眉。
今日也不例外,宜嫔在铜镜前坐下,阖着眼帘,嗅着瓶中花的淡香,任由奉衣宫女用银篦缓缓梳发,睁开眼看发髻时,眉头一轩,不由轻声斥道:
“怎的还不点灯?”
身后宫女迟疑半响,连忙命小宫女点灯,灯花哔剥数声,眼前还是一片昏暗,宜嫔不耐烦了,正欲斥责几句。
却听宫女颤声道:“娘娘,四面都点了宫灯,如今烛火幢幢,亮着呢……”
宜嫔骤然抬眸,空洞无光的眸子直勾勾地望向她:“……你说什么?”
正当岁首,端门外高悬的华炬还未取下,撷芳殿的宜嫔失明了。
外头都传李家女儿命途多舛,时乖运蹇,不宜侍奉御前。
无论传闻有多难听,李瀛一如既往,安静地伏在案前抄经,腰身挺立,好似一截纤细秀竹,浓黑雾髻随意绾起,艳得锋利的五官舒展,慵懒秀美。
脚步声放得极轻,青俪低声道:“娘娘,宜嫔来了。”
年宴上作鼓上舞的宜嫔眼前蒙着白纱,姿态楚楚,如一盏漼漼弱莲,正在奉衣宫女的搀扶下,亭亭玉立于庭中。
李瀛放下紫毫,将其悬在瓷釉笔山上,眉眼无波无澜:“让她进来。”
两位面生的宫女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宜嫔入内,缓缓扶着她落座,退立在两侧,低眉垂首,好似两尊肃穆
的泥胎木俑。
宜嫔倚着隐囊,掩在织金袖下的手攥着两侧扶手,透薄的纨素遮去眸底锋芒,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无害又柔弱。
她甫一落座,便骤然发问:“李妃娘娘,臣妾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东稍间内气氛蓦然紧绷,青俪轻手轻脚地放下帘栊,隔绝内外间的动静。
槅窗外风雪滂沱,声声叩响窗牖,殿内静阒无声。
李瀛缓缓用帕子擦干手上墨迹,轻声道:“许是流年不利……不如您跟着我一起拜佛?”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柔意,令把门的青俪莫名想起宜福浑圆肚皮上的软毛,软乎乎的,触手温热。
可宜嫔似乎并不这么觉得,她稳稳地坐在玫瑰椅上,姿态端庄,带着昔日镐京贵女之魁的风范,轻叩裙裳下的厚重护膝。
语气笃定:“是你,一定是你。”
一定是李瀛在幕后搞鬼,就是为了报复之前承露阁起火,导致她失明之事。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闺阁时,李瀛便是这般锱铢必较的作风,令人不齿。
一片浓郁的暝暗中,李瀛的声音字字清晰,既无奚落,也无怜悯,几乎是不带任何情绪地响在耳畔:
“宜嫔娘娘慎言。”
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要击溃她的心防,慎言?李瀛这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在她面前惺惺作态?
她难道不知道,黑暗到底有多么让人难以忍受?一旦脱离宫人的搀扶,独立走几步便要摔跤,摔得她浑身发痛,不得不束上严实的护膝。
更可怕的是,在这深宫之中,没了眼睛,举步维艰,随时可能失去辛苦博来的帝宠,失去权势。甚至是……失去性命。
李瀛垂眸,无心端详宜嫔变化的神色,乜着手腕上那瓣浅淡的红痕,用帕子使劲擦了擦,试图彻底抹掉痕迹。
雪白如凝脂的皓腕并未消去痕迹,反而随着她的动作铺开浅浅韫色,透白细腻的肌理浮着红,看着碍眼极了。
李瀛的平静,衬得她有几分歇斯底里,宜嫔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
松开紧攥的扶手,摩挲腰间锦囊,语气如同浸了冰:“元日那天,你要出宫?”
李瀛抬睫,终于正眼打量一丝不苟端坐在玫瑰椅上的华服女子,白纱覆面,昔日的锐气消逝,只剩下玉簪点翠堆砌起的一点华光,在堕云似的发髻上生辉。
一霎那,她有些恍惚。
面前这人……还是李缨么?她的嫡姐,陇西李氏的掌上明珠。
李瀛沉默不语,宜嫔旋即摈退两个宫侍,偌大的玉芙殿一时只剩她们二人对坐。
李瀛终于道:“是……”
明明只差一点,只差半个时辰,她便能坐上南下江左的马车,自此天高皇帝远,无人能束缚她。
谁料天子反应得这般快,霎时间便将整座镐京封锁得固若金汤,让她进退不得,不得不回到这座森严宫城。
“是谢国公……”托家族荫庇,宜嫔在宫中朝廷都有眼线,消息灵通,慢慢吐露当日情形:“是谢国公下令封锁镐京,也是他……叫走了还在帐中的天子。”
她永远忘不了当日的情形,天子昨夜宿在撷芳殿鸾帐中,直到天明,长烛未熄,豆大的烛火一晃一晃,在风中摇曳。
日昳时分,远处宫漏初初敲响,她湿漉漉地裹在被衾内,枕着天子臂弯,御前宦官德茂火急火燎地叩响雕花槅门,声音和缓又刺耳:
“谢国公有急事禀报——李妃娘娘不见了。”
第34章 直觉他在,她就逃不了
玉芙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李瀛下意识敛好袖子,迟疑:“……你说什么?”
宜嫔冷冷一笑:“依我看,谢国公对你倒是很上心得很。”
李瀛骤然想起前几日去宝相楼礼佛,莲火灼灼,卷着裙幅,一寸寸往上,烧灼感不断迫近,肌肤不自觉地战栗。
着火的裙裳像是破碎缠连的透明橘络,带着潮湿发腻的汁水,被慢条斯理地剥开,一绺绺地散落,搭在佛龛前冰冷的石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