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用指肚摩挲着腿上这件视若珍宝的心肝疙瘩,慢动作播放式地转开袋口绑着的纤细捆绳,扶着封口将不大的布袋一层层褪了下来,那物什也逐渐露出真容,在被展开最后一圈半透明的包装原纸后,得以再度重见光亮。
袋子里的是……一柄通体乌黑的短弓。
“那是她大儿子的生前之物,父子皆于这片山岭中丧命。次子被家里瞒着,顶了其兄长的职,入王城从了军,寄不少钱回来,却因被提供的安排太过违心而于此杳无音信。在你之前同她去取酒问及林间蹊跷的时候,触及了她的心事,也不免要哭这一场。”
沈巍话音刚落,赵云澜就一个干脆利索的翻身下地,好端端站着后还不忘指尖蹭着沈巍的手背轻轻略过,“背着你的时候都能准确了解我干过什么,你还真是我的小尾巴,甩都甩不掉。看来,我以后说话行事都得更谨慎点了,不然藏个私房钱都藏不住。”
“抱歉,去了解你的一切,一直都是我的习惯。至于其他的事情,日子久了,顺便记住了些。”沈巍不自然地绷紧了身子,僵硬地杵在原地,反复揣摩对方的话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赵云澜没有接话,“我得抽空跟江深聊聊。治下分明各族人口混杂,却不放他们出城归乡,令其迫于社会压力而隐忍不言,这种虚伪的祥和跟暴力压迫有什么区别。外面他们那些不知道的亲人,还以为家里失踪的人早死了吧,谁知会被结界困在这种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不过……为什么这些臣民不反抗呢?”
“江殿下在这件事上很坚持,我曾劝过几次,但他对我的出身颇有微词,恐怕没有那么轻易撼动他的立场。而且你来的时候应该就发现了吧,五弦城的所在,毗邻的是……大不敬之地。一旦开城,臣民无法抵御那些东西,后果不堪设想。几个人的愿望和全城人的性命放在一起……这个没有悬念的天平,注定只能向一方倾斜。”沈巍平静地回答道。
这片土地上也曾一毛不拔蛮荒遍野,受幽畜、恶鬼侵扰多年,而这里的族群、部落,为了生存,浴血奋战,死伤无常。犹如在一片混沌中朝不保夕地拼命,躲躲藏藏,优胜劣汰,人活着没有文明和尊严,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后来部族身经百战,这一切,随着领袖的日渐强大而事态逆转。或许对于那些人来说,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任何一个选择,都是不得不选的,最好的选择。
于是,从城墙仓促落成的那一刻起,才真正有了城的界域和概念,五弦城诞生。只是,欢呼雀跃的人们在建造房屋、创造礼制的粉饰太平下,选择性地忽略了画地为牢的困境。奔逃而毫无体面的生活就此结束,随之而来的是百废待兴和新的烦恼。
江深的上位,不仅延续了臣民一贯守城的姿态,更是出于自身对鬼族侵扰与结仇的恨,倾力在五弦城的上方,运用族中圣物的力量,锻出一道天然的屏障,即现在城池的护城结界。
初衷固然美好,只是结果,往往不能尽如人意,也造就了无数类似眼前人境遇的痛苦。落叶难归根,程度说轻不轻,比起死亡威胁,说重也不见得。
事实,原来竟是如此讽刺。天道所迫,天灾人祸……到底,怎会如此呢?
赵云澜远远的看着李婶佝偻的身影,心口有些堵得慌,“她是人类吧。没有能量波动,寿数又这么浅,无依无靠一个人在这城郊度日。大庆怕吓着她,魏统领也很关照她。那只狗,也是养来保护自己的。生命不过短短几十年,在这片异乡全用尽了。”
看不见的地方,定然还有更多政策的牺牲者。他们无从伸张,他们不敢叹息。快死了的时候渴望活着,真活下来了又想回家。无数日日夜夜思乡念亲,纵然这里的天空星光璀璨,于他们而言,又有何意义。
“……不知道等我老了,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人,一条狗。一间小院,一点余生。躲在不知名的小镇上,晒晒太阳,看看报纸。没有妖魔鬼怪,没有生生死死,也不用批文签章坐办公室,就踏踏实实种种菜,搞搞小本经营农副业,没事还能去隔壁幼儿园捣个乱。”
沈巍听着,眼底的光却逐渐黯淡了下去。在这个被赵云澜描绘的未来里,事无巨细,从生活环境到日常琐碎,那么多镜头,那么多事情,有无聊,有感动,可是却没有他。
他忽然心如刀绞。不是怪赵云澜不预设自己的位置,而是痛在,或许不知道何时,镇魂灯失控,赵云澜重归其内的虚无,他们两个人或许……没有如描述般平凡的,未来。
赵云澜过不了平凡人的一生了。就算长生晷共享了生命联结,单是治他的眼睛便耗费了沈巍大量的心力,而且他们一人一鬼,没有办法直接共享寿数,再加上赵云澜点镇魂灯加速抵消自己的寿数,业火焚灼直到身死魂销,然后灯芯再寻他人……
沈巍清楚,他赵云澜更清楚。两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长久不可求,总要有一个人先走。甚至现在,连先走的那个人是谁,都如此一清二楚。而且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李婶的声音断断续续,隔空也缓缓飘了过来,“你们心肠真好,愿意听我啰嗦这么多。其实我也很久没跟别人说过这么多掏心窝的话了……本来今天我就打算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往北城区那边走,一来去王城根儿找找我那不听话的孩子,二来也算是能在有生之年,去凑个大庆典的热闹,也算是值了。没料想能遇上你们,或许是……缘分吧。”
赵云澜闻言,稍一思量,不愿错过开口的良机,便迅速整了整衣服领子,从转角处走出,往三人的方向而去,客套一番就直接加入了对话。内容左不过是碰巧他们一行人也要进城,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大家一块走的话,顺便以自己三寸不烂的口才,把那边冰冻的谈话气氛拉上了零度线。
魏清就着赵云澜的意思,踌躇再三,也还是开诚布公,向李婶承认自己认识她的儿子,能带她去见他,虽然依旧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职位,但足以让李婶转悲为喜,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众人言笑晏晏,别开生面。
屋前原本用来白天遮阳的草棚此刻挡住了倾泻下来的月光,沈巍独自候在小楼前的黑暗里,目光始终紧紧地追随着赵云澜,脚却没有迈出半步。明知这份较劲毫无道理,也没有意义。可是鞋底就像是被焊死在地面上,仿佛只要一动,便会落入万丈深渊。
没有未来……那方才的亲昵,又算什么呢。及时行乐的一晌贪欢么。
沈巍清醒地意识到,这一世他们的劫难,好像不是爱而不得,而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好像始终都在面对无解的难题。所有题的题面都写着同一个人的名字,所有谜题的最终目的都是同一个目标,但是答案的获取,每次都难于上青天,让他一试再试,一错再错。
隔着距离,沈巍觉察到赵云澜关切投来的视线。对方似乎是疑惑刚才一个没注意,怎么这次沈巍没有继续跟在他身后。以往不都是自己走哪,人就在哪的吗。可是毕竟方才沈巍心底的惊涛骇浪,只是一个人无声无息的独角戏,不开口,别人如何猜得清晰。
轻叹一口气,沈巍快速做了一个决定,脸上则挂出一个我没事的笑容,客气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去休息了,这才转动自己有些麻木的腿,回身上了楼。
“刚才那边的人是……沈先生?”李婶扬了扬下巴,没在远处的漆黑里看清任何人的脸。
赵云澜盯着沈巍早就消失不见的背影,不明就里的同时有些怅然若失,心好像突然被生生挖走了一块般,没头脑地回了一句,“对,我先生。”
第41章 (四十一)溯心
◎循循善诱的字句穿透林子,砸向沈巍,是一团不见真容的魅影,妄想攻心。◎
夜,其实和白天一样漫长,只不过睡着的人屏蔽了自己的五感,便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了。附近的居民大多也被山上的光景逼得昼夜颠倒,没有人愿意参与到恶魔出没的夜晚中去。小院里的人们也熄灯和衣而卧,身在异乡,最起码自己的梦是安全的。
星辰黯淡,丛林的鬼火隐匿在光亮无存的死角,放肆而大胆地窥视光明磊落的一切。
未知,是快感的一部分。疯子游戏,是眼看着玩家角色一个个落入无底蛛网,在束缚和挣扎下追寻早已尘封的真相,抽的每一根丝,剥的每一粒茧,都会引来观众席的一阵雀跃和鼓励。而观者不创造真相。观者引出真相。因为真相本身,就足够好戏了。
山风肆意地在林间冲撞,把纤细的树枝连根折断,脆生生地发出一阵阵断裂的声响,摔到落叶堆积的地上,被一双鞋堪堪地踩过,与周遭产生了格外清脆的碰撞。
“这么晚了,还要亲自来找我,是有何贵干吗?”林子里突然传出了空灵的声音,语气却十分玩味,叫人闻之直掉鸡皮疙瘩。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对方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黑袍掖地,在旁边挑了处干净的地方,直接坐在了山石上,如同身处大不敬之地山洞里的那样,闭目而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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