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解释,但她没听,绕过车头从另一侧拉开车门,坐进去:“聊聊?”
“烟味是不是有点重,要不我们去屋里聊……”
“不用,”江潺说,“不是开着窗么,就在车上聊吧。”
蒋宁屿低头开了换气——虽然开着车窗再开换气江潺觉得并没什么必要。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她语气平静,自觉并不是质问,确实是对此感到好奇。
“刚上大学那会儿。”蒋宁屿说完,顿了顿,又解释,“但只是压力太大的时候才会偶尔抽一支,谈不上什么烟瘾……”
“少抽,对身体不好,”江潺侧过脸看他,“而且味道也不好闻。”
“嗯,”蒋宁屿点点头,应下来,“以后不抽了。”
她没说什么,他倒好像犯了错似的,句句都在表明自己认错态度良好,下次绝不会再犯,略微低着头的模样让她想到那种乖顺又听话的大型犬类。
还挺会装乖的。她想。
脑中浮现的,却是两分钟前他眉梢上缀着烦躁与戾气的模样,忽然就笑了一声:“蒋宁屿,你以为你在我这儿是什么三好学生么?”
蒋宁屿也朝她看过来,明明脸上的轮廓被晦暗的光线勾勒得更为锋利,但神情看起来却是颇为无害的:“我不是吗?”
“初中那两个男生叫什么来着,”江潺回忆着,“尤超和张远峥是不是?你当时是怎么替我报复他俩的?”
蒋宁屿没答。他们对此都印象深刻,大概再过几十年也不会淡忘。
“所以别说抽烟了,”江潺淡淡道,“你做出再离经叛道的事情我都不奇怪。”
在她这里,蒋宁屿从来都不是实验一中校门口荣誉榜上,那个看起来总是神情淡漠的三好学生,反倒是他去网吧报复尤超和张远峥、因为打架上了学校通告栏、说自己其实不喜欢数学、为了她和姥姥差点去给别人代考……这些最不像他会做出的事情,似乎才最接近他最真实的样子。
她说完这话,他也忽然极低地笑了一声——也是,她大概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了,他试图在她面前装什么乖呢。这样一想整个人就放松下来,重新靠到椅背上,“嗯”了一声,又侧过脸问她:“要聊什么?”
这下轮到了江潺沉默,虽然刚刚一上车就说要聊聊,却似乎并没想好要怎么跟蒋宁屿聊。只是看到他心事重重地一个人坐在车里抽烟,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觉得两个人聊聊怎么都应该比他一个人烦闷地待着要好一些。
然而真到要开口了才意识到,蒋宁屿跟她之前的境遇还不一样——他背负着股东的压力和公司几十个人的生计和未来,并不是她几句话就能扭转局面的事情。
却是蒋宁屿先开口,说的是之前江潺极度崩溃的那一晚。
“所以那晚之后,你是怎么想通的?”他问江潺。是真的一直都对这问题很好奇,不知道一个人明明在前一晚还绝望得一塌糊涂,怎么到了第二天就好像一切又重新充满了生机似的。
“没想通啊,”江潺也靠到椅背上,“其实到现在也没想通,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那样的变故,也不知道这么倒霉的事情怎么就忽然发生在我身上了。但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只能接受呗,一条路走不通就试着去找另一条路,总不能在一条死胡同里把自己耗死吧。”
“那如果另一条路也走不通呢?”蒋宁屿问,又补充一句,“我不是说你的另一条路……”
“我知道,”江潺没等他说完,“那就再去找下一条路,即便暂时没找到正确选项,但起码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啊。当然了,也可能比较倒霉,最后尝试了很多条路,发现事实就是没有路能走得通,那过程中也得到了什么吧,人生最重要的不就是体验么……”
“退一步说,就算什么都没得到,那也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起码等很多年之后再回过头,不会为当年的胆怯和退缩而感到后悔吧。”她说完,又看向他,“不过这些道理你肯定都懂,所以重要的不是我怎么想的,而是你自己怎么想的。”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道理确实都懂,但听她说出来却是不一样的,光是听着声音都会觉得渐渐平静下来。
她说完停顿片刻,忽然又开口:“跟你说个秘密,我没跟任何人说过的。”
她语气平淡,但蒋宁屿却轻易被吊起胃口:“什么秘密?”
“你猜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把工作坊运营下去?”蒋宁屿想了想,“还是让更多人知道大漆?”
“这当然也是我想做的,”江潺摇了摇头“但其实我最想做的,是未来某天能办一个漆器展,把姥姥的作品、我的作品还有我们工作坊的作品,全部都展出来,并且能吸引很多人来看这个展……不过想想就好难啊,所以就一直没跟别人说过,只是自己在心里想想。”
他确实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个想法,但又觉得并不意外:“肯定能办成的。”
“你怎么好像比我有信心多了。”江潺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办成,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多做一些作品出来,也努力让更多人看到我的作品,无论结果怎么样,起码过程要全力以赴吧。”
蒋宁屿看着她,那双小鹿似的眼睛亮得惊人。
明明车内光线昏暗,但他就是觉得她此刻是在发着光的。
“所以我是觉得,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想太多反而会瞻前顾后。”江潺这才把话题拉回到蒋宁屿这件事上,抬起手用食指在他胸口处轻点两下,“你的内心肯定有更倾向的做法,那只要想清楚了就去做,你是天才,做什么都能成事的。”
蒋宁屿沉默片刻,看向不远处随风摇动的树叶低声说:“有时候我会想,我真的是天才么,虽然从小到大一直有人这么说……”
“你当然是,”江潺打断他的话,“以前我只在镇上待过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天才。后来去了城里上中学,我还是觉得你是天才。再后来我去了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见过了更多更厉害的人,但我从来不怀疑你是天才这件事。蒋宁屿,如果你要是对此产生怀疑,你就是在质疑我的判断力。”
她用确信无疑的语气说着这些话,好像谁要是试图否定,她就一定要辩驳到底似的。
他则静静听着,感觉到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倏然落定下来,半小时之前那股烦心和焦躁的情绪也神奇地消失不见,身体之内像是被注入了大剂量的镇定剂,静得他能听到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怎么忽然不说话了?”江潺侧过脸。
蒋宁屿又看了她几秒,在她伸开五指朝他面前晃动时,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能抱一下吗?”
“嗯?”这话来得突然,江潺愣了愣。
“可以么?”他又问一遍,声音极轻,眼神黑漆漆的,带着些许请求的意味。
“……可以啊,”她一只手腕被他抓着,另一只手有些犹疑地落到他朝自己倾过来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分享一下力量和勇气。”
蒋宁屿极低地“嗯”了一声,手臂环过她的后背,头低垂着埋到她肩膀上,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稍稍往上抬了抬,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头上。
这是……求摸头吗?她微微张开手指,陷进他头发里摸了摸。
如果蒋宁屿真的是一只大型犬类,她脑中忽然冒出这种想法,应该是什么品种……阿拉斯加吗?毕竟真的挺大只的,而且毛发也很蓬松……
这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江潺觉得再抱下去会有些越界,但他心情不好,她也不忍心叫停。搁在中控台的手机这时振动起来,但响了几秒钟蒋宁屿也没接,她这才出声提醒:“你来电话了。”
他低低应一声,又过了几秒才直起身,摸过手机却没接,直接挂断了。
“走吧,”他抬头看向她,神情相比之前似乎清明了不少,“已经挺晚了,回屋睡觉吧。”
“那你呢,”江潺问,“这么晚了还回海城吗?”
“不回了,”蒋宁屿摸过中控台的烟盒,跟手机一起拿在手里,推开车门,“就在家睡吧,明早再回去。”
江潺从另一侧下车,跟他一起朝屋里走:“不是说半夜股东可能还要开会吗?”
手机又震了一下,蒋宁屿低头看过去,屏幕上方弹出消息:“宁屿,关于荧拓收购这事儿,咱们几个要不再开个视频会议讨论一下……”
他没看完,拇指长按手机边缘的开关键,边走边关了机,然后利落地把手机扔回大衣兜里:“不开了,让他们自己开去吧。”
“就这么晾着他们啊,”江潺挑了下眉,“这么不给面子的吗?”
走到垃圾桶旁边,蒋宁屿抬起手,将那盒没抽几支的烟扔了进去。
“嗯,我好歹也是个总吧。”
江潺顿时笑出声:“这句话就过不去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