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天压在身上的疲惫感好像减轻了一些,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明明眼前的雾气仍是浓重的,但因为从他这几句话里得到了一些力量,好像也没那么难走下去了。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蒋宁屿帮忙找来了改造工作室的工人,施谦那边效率也挺高,已经把木胎送过来了一部分。
到了约定开工的那天,江潺有些忐忑,不知道到底能来多少老漆工。
没想到结果比她预计得乐观一些,陆陆续续地居然来了一大半,一共有八个人。
江潺把提前准备好的劳务合同拿给他们签,但何伯伯一摆手,说:“我们跟着你姥姥干了那么多年,没签过这种东西,大家都是互相信得过的人,不搞这套虚的。”
江潺试着劝了几句,说签合同为了保障大家的权益,这样大家也能工作得更安心一些。
“我们信得过你姥姥,你姥姥那天说的话比什么合同都好使。”何伯伯说,“潺潺,你赶紧把这些东西收起来,非搞这一套,那我们几个就不干了。”
江潺没办法,只得先放下合同,把事先准备的设计思路和图纸发给大家,又把合作公司的要求详细交代了一遍。
她没打算绕弯子,将话说得尽可能直白:“说实话,工作坊之前做的那些物件,合作公司的老板已经来看过了,他觉得精细度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希望我们这次做的每件家具,都能达到这个漆盒的精细度。”她说着,将施谦上次专门提到的那个漆盒递给旁边的宋姨,“这是我这两年做的,大家可以传着看一下。”
“我们都做了一辈子大漆了,”何伯伯接过漆盒看一眼,又递给旁边的人,“这个你就放心吧。”
“嗯,我做大漆的经验不如各位长辈,肯定也有一些不足,”江潺说,“总之我们尽可能做得精细一些,争取不要出现返工的情况。”
工作坊的老员工干活都挺利落,拿到木胎和大漆就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江潺原本还担心这几年不碰大漆了,大家会不会出现手生的情况,但看着他们拿起刷子,在木胎上从头至尾一笔刷下来,手稳得一看就是经验老道的老漆工,她立时放下心来,也回屋继续做起手上的活计。
蒋宁屿傍晚过来,给大家带了饭,庆祝第一天开工顺利。
杜皓也过来了,还带上了林阿姨酿的无花果酒。
一群人在院子里摆上桌子边吃边聊,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那种氛围,只不过那会儿负责招呼大家的是姥姥,现在则变成了江潺。
江潺这一天心情都不错,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吃饭间还给大家敬了酒,谢谢他们能回工作坊继续做大漆。
自家酿的酒后劲挺大,一杯杯喝下去时没什么感觉,但吃完饭从桌边站起来时,她才觉出有些头晕。
蒋宁屿看出来,扶了她一把:“喝多了吗?”
“也不算吧,”江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稍微有点晕,过一会儿就好了。”
工作室其他人都散了,她转头看了看:“杜皓呢?”
“吃到一半出去接电话了,还没回来。”蒋宁屿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江潺“嗯”了一声,跟他一起走出院子。
他们沿着镇上的小路往前走,一路聊着天,蒋宁屿说感觉她酒量好了不少。他还记得小时候过年那次,江潺偷偷尝了口姥姥的无花果酒,被苦得直吐舌头。
“嗯,之前跟上司创业嘛,谈客户的时候总是需要喝酒的。”
“上司是个什么样的人?”蒋宁屿问,“好像总听你提起来。”
“是个……女强人吧,”江潺笑了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人很厉害,工作能力也很强,要不是她,我肯定去不了凌锐,不知道会怎么漂着,所以她也算是我的贵人吧。”
“怎么说?”她主动提起自己的过去,蒋宁屿便顺着问下去,他一直想知道她这一路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第一家待的公司是个小设计公司么,那个男老板对我……”她顿了顿,“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行为吧,但确实挺过分的。”
“比如呢?”
“比如,会点名要我跟他一起出差,强迫我跟客户喝酒,回酒店之后会敲门说要一起讨论策划案,大概这种事情吧。”
她说得很简单,实则被敲门的那一整晚都紧张得没睡着,爬起来检查了好几遍门锁,又担心老板会不会有手段可以拿到房间门卡。
那次出差的几天都是在这种提心吊胆的心情中度过的,每次跟客户见完面回酒店的路上,都要堤防对方有意无意的触碰,以及释放过来的暧昧信号。
“是哪家公司?”蒋宁屿问。
“一个小公司,说不定现在倒没倒闭,这不重要。对了,走的时候我还讹他了一笔呢,那次出差不久之后,他又让我跟他一块出差,我说我最近经济困难,如果老板能预支我三个月的薪水,那这次出差我肯定好好干。”
“然后呢,到了出差那天,我压根没出现,告诉他这份工作我不干了。把他气得,说要告我诈骗,我就威胁他,说上次出差骚扰我的录音我全都留着,让他大可以去报警,大不了就玉石俱焚,把我们俩全都抓进去。而且我还会把这些录音发到所有同事的邮箱,也发给他家人,让他从此名声扫地。”
——其实她手里根本就没什么录音,被敲门那晚她紧张得要命,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根本也没想起来录音。但这份工作没了,以她的资历,短期内又不太可能找到新的工作,她只能用这样孤注一掷的方式拿到这笔钱。
“然后我就拿着钱跑了,快两万块钱呢,也算是要到了精神补偿,”江潺笑了笑说,“总之这事儿也不算亏吧。”
话是笑着讲出来的,实则那段时间过得有多动荡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之后她就一边投简历找新工作,一边又害怕对方真的会告自己诈骗,每次跟季霜打电话都要问她会不会有事,季霜则故作镇定地安慰她说哪有那么严重,还帮她咨询了不少学法律的同学。她以前天不怕地不怕,那一阵子捏着那预支的不到两万块的薪水,忽然草木皆兵,电话上出现陌生来电都要先慌乱几秒。
也不知前老板真的被她唬住了还是两万块不值得他大费周章,总之这件事一直到三个月后始终没有后续动静,她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下来。
“扯远了,”她将话题拉回来,“那次之后我就开始重新找工作嘛,不过因为那份工作没干多久,简历太难看了,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面试机会。我之前待的那家小公司,主要就是给凌锐这种大公司做外包业务的,所以我就想碰碰运气,给以前合作过的客户挨个发消息,问他们需不需要招人。”
“我这个上司,叫周舟,之前在那家公司跟她们团队对接工作的时候,觉得她好难搞,但没想到我一问她,她就说,之前对接的时候觉得我做事还蛮靠谱,可以先去她团队实习,如果三个月后能通过实习考核,我就可以留下来成为正式员工。”
这段经历讲完,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江边,江潺笑了笑说:“就是这么进凌锐的,是不是还挺机缘巧合的?”
“嗯,”蒋宁屿走在她旁边,又问,“那是你去上海的第几个月?”
“应该有半年了吧……差不多就是你高考前后那段时间。”
拿到凌锐的offer后,江潺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她没学历也没经验,凌锐这种大公司是她投简历都不敢考虑的。而且给她提供这次机会的,是不用担心会再次遭受骚扰的女上司,这于她而言已经是难得的际遇,她立即答应下来,以实习生身份入职。
那段时间她工作强度很大,拼命想在凌锐留下来,等到成为正式员工终于松了口气时,她才惊觉已经这么久没联系过蒋宁屿了。她从季霜那里得知蒋宁屿是今年的高考省状元,心底好像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所以蒋宁屿,”沉默片刻,她又重新开口,“没按信上说的那样,在高考之后联系你,其实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实在太忙了,等到想起来,你也差不多大学入学了,我在上海这边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所以……对不起啊。”
自打回来之后,蒋宁屿从没问起她当年为什么失约,她却在这时主动跟他解释起来。
“不用说对不起,”蒋宁屿微微垂眼,看向粼粼的江面,略低的声音被江风吹到江潺的耳朵里,“你从来也没对不起我。”
江潺没再说什么,脑中浮现出的,是那天加班后的深夜,她回到疗养院,拿出那个被自己收起来的手机卡,登录了旧的账号,点开蒋宁屿的头像,静静看了几秒之后,最终什么也没发送,又取出手机卡放回了抽屉深处。
江边的风一刻不停地吹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凝滞。
六年前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江潺不想再过多提及,有意转移话题让气氛轻松一些:“哎,你有没有注意到,杜皓今天发了一晚上的消息。他是不是有情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