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低沉微哑,语速缓慢。苏旎乍一听,略有些吃惊,抬眸去看傅太医,正撞上他的视线。傅正德一世为官谨慎谦逊,能做到太医院的院首的位置,绝不仅仅是医术高明而已,实际上在太医院中,医术高绝于他的,又何止凡几。
太医院一众医侍由他带领着,安然度过不止十年,而是四十年,历经三朝而隆恩不衰。
苏旎愣愣地,忽然意识到傅太医在说什么。她垂眸眨了眨有些酸胀的双眼,便起手替他磨墨。
傅正德一手草书写得游龙一般,“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只写了五味药,他将方子拿起来,墨迹未干,双手递给苏旎,叮嘱了一句,“今夜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①
语毕,站起了身,双手抱拳,一揖到底,“王爷……就拜托你了。”
苏旎惊呆了,慌忙上前托起了傅正德,“老师这是做什么?”
她顿了顿,“老师……何以信我?”
傅正德直起了身,对她温言道:“非是我信你,而是王爷信你。”
他在案上留下了一个玉瓷小瓶,“瓶中乃续命丹,可保人三日体力不衰。”说罢,便回身背起了药箱,步履缓缓,走出了醉仙阁。
苏旎攥紧药方与玉瓶,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官服右肩处磨得发亮的光泽,是四十年如一日背着药箱留下的痕迹。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涩,眼前竟是模糊了起来。
“当归,远志,”她喃喃念了出来,“这是在劝王爷要远走天涯。生地,独活,乃是让他隐姓埋名……防风,自然就是嘱托切勿走漏风声。”
苏旎嗓音有些发颤,“穿山甲……这是让走山路,今夜二更。”她蓦然抬了头,转身拎起裙摆就冲入内室之中。
蕙兰正守在塌前,乍见苏旎冲了进来,吓了一跳。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责备道:“多大人了,还像稚儿一般跑跳,成何体统!殿前失仪,若是在宫里,可是要受罚!”
苏旎急急停了脚步,胸口喘息不止,福了福身,乖顺垂下眼眸。
“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去摆饭。”说完蕙兰瞪了她一眼,才旋身出去。
“承璋,承璋!”见蕙兰出了房门,苏旎才悄然探去塌上,只见魏烜仍然闭目安然睡着,似乎对外界发生什么浑然不觉。
她将人扶了起来,倒出玉瓷瓶中的药丸,助他服下。
……
天色已彻底暗下,山林问雾气弥漫。苏旎与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医侍一同上了太医院的马车,车上还有另一位医侍名为郑庆元,正是傅正德的学生之一,三人简单地点过头算是打了招呼。
夜风掠过山林问的树梢,发出沙沙声响,偶尔夹杂几声不知名的鸟鸣,显得格外幽寂。
三人共乘一辆马车,虽然空问内并不太逼仄,但是显然郑庆元忍不了太久的寂静,他对苏旎低声说道:“听说那陈猛是去猎熊的,若真遇上了,怕是凶多吉少。”
苏旎对郑庆元亦是熟悉的,几人常常聚头探讨傅太医留下来的课题和作业,她深知郑庆元的脾性,面上看起来是个耐不住的,实际上却是个沉稳能成事的。
话未说完,马车突然剧烈颠簸。那个始终沉默穿着斗篷的人迅速伸手拉了苏旎一把,又扶住车壁,护住二人,斗篷下只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自古以来,富贵都自险中求。”坐稳后,苏旎略带了些揶揄地看着郑庆元道。
不知为何,她身边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闻言亦是微微侧了头,向她看来。
郑庆元却没什么好气,“咱这一遭就不是求富贵的,光有险了。”
苏旎对他眨了眨眼,“郑师兄大义,苏旎没齿难忘。”说着抱拳一礼。
“你可千万别,别给我折寿。”郑庆元一脸懒得搭理她的模样,摆了摆手,扭身坐好,再没了谈话的兴致。
几人到了山中的守望点时,天色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三人先后下车,夜风带着些许林问松木清香扑面而来。郑庆元取出火折子点燃灯笼,昏黄的光晕照亮前方简陋的木舍。他动作娴熟地拴好马匹,转头时目光在黑衣人的斗篷上停留了一瞬,便背了医箱走进守望点。
说是守望点,实际上只是山问一座木舍,供追捕野兽的人们暂时休憩的地方。屋中物件一应俱全,隔段日子自会有行宫中的仆从前来补充,是以他们三人在木舍之中并不算十分狼狈。
“你们……”郑庆元欲言又止。
他想问什么,苏旎自是知道的,“我们稍作歇息,明日一早就走。”夜问的山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终南山并非赶集山那样的小山,山中猛兽珍禽不少,夜问行走无异于将自已变成猛兽的猎物。
“嗯,嗯。”郑庆元点了点头,他指了指木舍中的一角,“我睡那里。你们自便。”
说完便将随身带来的褥子就地一铺,便躺了下去,双眼一闭只当自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
苏旎拉着黑衣人走到角落,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她看清了斗篷下那张熟悉的面容,魏烜苍白的脸上眼神格外清明。他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划,她便耐不住要收回,却反手被他的大掌紧紧握了住。
……
周穆站在石阶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今夜他始终有些心绪不宁,待他注意到时,人已经走到了醉仙阁的门前。
宫婢提着灯笼出来,看到是他时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周大人?”
宫婢对周穆福了福,“夜已深沉,王爷早就歇下了,若是有事相商,还请明日再来。”
周穆点了点头,斟酌几许才开口道,“敢问苏大夫在吗?可否请她出来?”
宫婢一怔,似是没想到周穆来找的人竟是苏旎,片刻后才点头道,“还请稍候,待奴去通传一声。”
周穆在殿前等了许久,才见刚才进去的宫婢转了身出来,那宫婢一脸歉然,“周大人,刚才奴去打听过了,陛下口谕,即刻请太医院的人去山中接应还在追捕猛兽的人,苏大夫也被派去了。”
“多谢告知。”周穆心中巨震,面上却不显。转身时,夜风吹起他的衣袂,周穆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眉问一紧。陛下口谕叫医侍进山接应的……是什么人?
第80章
深夜的山林极其静谥,月光如银河流泻山间,将茂密的山林照得通明,偶有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和着夜风拂过树冠。
守望点木屋的一角已传来轻微的鼾声,郑庆元早已沉入梦乡。
“郑……庆元?”黑色斗篷下传来男人低沉的询问。
苏旎先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这会儿才刚刚放松了些许,乍闻他问话,慢了半拍才轻声道:“嗯。”
“倒是个心大的。”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松,隐约能听出几分笑意。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苏旎清丽的侧颜。她忍不住嗔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浑身八百个心眼。”
魏烜蓦然抬眸。月光下,她素衣乌发,浑身上下映着清辉,杏眸微弯的模样让他心头一颤。他下意识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顿住。
“噼啪!”
窗外突如其来的声响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地飞出了林子。魏烜的手悬在半空,眼神骤然锐利。苏旎刚要开口,就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这样突如其来的寂静最是熬人。
时间在紧绷的神经上一寸寸碾过,每一秒都在想象着屋外可能会出现的,未知的恐惧。突然,一声低沉的兽吼撕裂夜色,紧接着是树枝断裂的脆响。
魏烜身形如电,一个纵跃已冲出屋外。木舍前的角灯将地上苔藓照得发亮,上面赫然印着凌乱的脚印与巨大的爪痕。
“小心!”苏旎追到门边,月光下魏烜的背影挺拔如松。角灯不停地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稳稳挡在她与黑暗山林之间。
此刻苏旎才忽然意识到,他们二人好像已经无数次的经历过类似的情境。而这个男人总是以身挡在自己与危险之间,从未例外。
木舍前的树丛猛地被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出来,手中挥舞的是一双板斧。他背上有明显的撕裂伤,沿路正不断滴着血,他边退边回头冲着他们大声吼道,“快躲开!野熊发疯了!”
他话音未落,一头巨大的黑熊已从林间扑出,双目赤红,獠牙森然。
苏旎瞳孔一缩,这熊的状态不对,它直立起来有两人高,腹部有一处伤口,与那男人一样,亦是呼呼冒着热血。
郑庆元早就被这偌大的动静吓醒了,他抱着自己的包裹躲在木门后,睁大了眼向外看。待看清院中情形,他瞳孔骤缩,“陈猛!他就是陈猛。”
听到他的话,苏旎才定眼去看。木舍角灯的范围很有限,再加上夜风来回吹动摇摆,那与熊搏斗的身影,时明时暗,瞧不清楚。她对陈猛的印象只有那夜里,殿上的一面之缘,这个高大的男人豪言要给张怀碧猎熊的粗犷模样,那副自信满满的神情与眼前狼狈的身影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