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谢玄览同他交过手,知道他背后另有贵主。
晋王停步,对僮仆说:“换一条路走。”
不料那引路僮仆置若未问,径直赶到长公主面前,当着众人的面禀报道:“殿下他要奴才引路去马厩,急匆匆的,不知要外出寻谁,奴才不敢违命,又怕殿下有什么闪失。”
薛环锦扫一眼晋王的腿,笑眯眯问道:“殿下何时竟会骑马了?”
晋王心里道了声失策。
这里是人生地不熟的晋王府,他不仅不知晓身边人的底细,连晋王的根底和性情也不了解。
姑且只好扶着额头喊疼。
长公主面露忧虑:“张医正,快请为吾儿瞧瞧,他这是怎么了!”
晋王被扶回居室偏榻上,张医正为他望闻问切,薛环锦笑眯眯觑着,说道:“听说是小鬼上了晋王的身,这事不该请张院正,应当让钦天监的陈监正来瞧,晋王天生腿不好,怎么突然要奔着马厩去了?”
晋王不答,始终保持面无表情的沉默,薛环锦只好转向宣德长公主:“晋王断了气息,是太医署亲自查验过的,原不该有错,说不定是那小鬼——”
长公主没好气道:“太医署里养了群什么东西,公公应该比本宫清楚,他们连陛下的子嗣都调理不明白,指望他们断人生死么?”
这话薛环锦不敢接,打了个哈哈,又聊起别的。
他说:“晋王方才要出门,莫非是要去论姜家冲撞之罪?此事殿下放心,姜家居心叵测,罪不在小,陛下一定会替殿下出这口气的。”
张医正落针的手有点重,晋王眉心蹙起一瞬。
却仍是别无他话。
张医正收了针,向长公主回禀道:“晋王殿下的病情与从前无异,心生虚火,肺血滞亏,是痨症,需静养。至于其他,恕老夫技庸,断不了生死,更不敢论神魂鬼魄。”
他话里带了些气性,长公主一心关注晋王,倒也未察觉。听见晋王喊累,连忙唤人搀他去休息。
晋王起身,与薛环锦擦肩而过时,听见他同长公主道别。
“老奴还要去姜家一趟,然后回宫复命,暂不叨扰二位殿下了。”
说罢转身,谢绝相送,沿着来时路离开了晋王府。
晋王一言不发地回内室更衣静卧,仿佛熟睡,直到外面人都走光了才重又睁眼。
他的手落在身侧,修长分明的五指,轮流缓慢地敲落。
这是他深思时常见的习惯。
躲在屏风后的太霄道人一出来便见他如此,吓得连连抚膺。
他与谢玄览毕竟是老相识,前世险些被他扒了皮,已练就了见风吹知草动的本事。
“这回你又要扒谁的皮?”太霄道人问。
晋王望向他,苍白的嘴角向上抿起,眼神却漆深得令人生寒:“薛环锦想试探我对姜御史的态度,他背后那位贵主,手早就伸到晋王府来了。”
殡葬队里目睹他爬出棺材的家奴、方才为他引路马厩的家僮,大概都是那位贵主的耳目。
他想见从萤,情切如噬,不惜代价,可若这代价牵涉到她的安危,他不敢……
不敢再行差踏错半步。
前世噩梦犹在眼前,每每念及,便觉得喉中泛上一股冷腥的血气。
“那位贵主最不愿见我活着,听薛环锦的口风,是想以鬼神之说陷我,并借此牵涉所有妨碍她的人,譬如姜家。”
太霄道人问:“姜家有难,你要救么?”
晋王答:“若我出手,是陷她于刀锋。”
“那便不救?”
晋王:“那我不如死了痛快些。”
太霄道人似懂非懂:“呃……”
“晋王不能出手,但有人可以。”
晋王望向太霄道人,太霄道人直觉不是什么好差事。
果然,他说:“劳烦道长,帮我引一人前去。”
*
谢玄览从安插在虎贲卫里的眼线处得到消息,太监薛环锦要虎贲卫去围搜姜家。
谢玄览将此事告诉父亲谢丞相,谢丞相说:“姜老御史上书议论立储事,旁人都在观望姜家的下场,以期在我谢氏的东风与贵主的西风里,择一方倒伏。玄览,你不妨去瞧瞧,免得姜家受欺凌,反令我谢氏失了威仪。”
谢玄览说:“父亲若要威仪,更该藏而不露,何况姜家不是条好狗,既不识相,也没有力气咬人,管他作甚。”
谢丞相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不想去吧?”
谢玄览不置可否,拾起侍从刚送来给他过目的新马鞭把玩。
心道:去了又如何,再弄丢一条马鞭么。
谢丞相面似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对于这个儿子,幼时尚能管教,如今已不能寻常待之。
故道:“罢了,便叫姜家自求多福。”
谢玄览借故告退,谢夫人来寻谢相时,见丈夫正负手观摩棋盘残局,若有所思。
谢夫人笑道:“又在疑心子观故意卖漏吗?”
谢丞相说:“他心情不好,险些将我净杀。”
谢夫人上前:“这是为何?”
“恐是为了姜家的事。”
谢丞相说:“他昨日去姜家,见过姜家四姑娘了,也许是对她不满意。”
谢夫人听了也叹气:“那姜老御史提的条件……”
“罢了,且行且看。”
谢丞相拂袖扫乱棋局,命侍童重开一枰,携起谢夫人的手道:“不提他了,请夫人来指点几招,免得下回仍叫那小子得意。”
谢玄览辞了去给姜家解围的差事,却转头带人去巡街,路过晋王府时,正碰见太霄道人鬼鬼祟祟地从矮墙翻出来。
太霄道人见了他两眼放光:“谢三公子,老熟人!”
谢玄览懒得理他,驭马继续向前,太霄道人却跳下墙头,展臂挡在谢玄览马前。
谢玄览冷淡睨着他:“踏鸿曾踢飞一头挡路的猪,你也想试试么。”
“说起猪,贫道便想起了三公子你。”
见谢玄览拔出燕支刀要来砍他,太霄道人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我想起三公子,给你卜了一挂,你要听吗?”
谢玄览道:“滚。”
太霄道人:“不要钱的——”
话音未落,燕支刀贴着他的头顶切过,将他的巾冠横劈为两半。
太霄道人转身便跑,边跑边嚷:“唯懦夫与狂生不信命耳!你如今轻视贫道,总有一天要跪下来求贫道!”
谢玄览牙根发痒,向随行的金甲奉宸卫下令道:“谁先抓住他鞭三十,赏一坛信陵春。”
十数名金甲铁骑闻声而动,向前追赶,那太霄道人反将身一扭,拐进了巷子。
巷子逼仄,马匹前行艰难,唯有谢玄览仍一骑绝尘,红衣振扬,有几次眼见着就要拎起太霄道人的后颈,却诡异地被他躲了开,仿佛背后长了眼、脚底抹了油。
穿过三两条巷子,太霄道人在拐角处消失,谢玄览勒马,发现已来到姜府门前。
谢玄览微有愕然。
他一直以为那招摇撞骗的道士是晋王的人,如今为何却将他往姜家门前引?
难道晋王府与姜家有关系?晋王到底是想见贵主好,还是不想见贵主好?
晋王这两日的行径太反常,谢玄览竟一时未想明白。
罢了,事已至此。
谢玄览隔墙听见里头的吵嚷声,驭马靠近姜家。
来都来了。
*
虎贲卫闯开姜家大门,说要搜查姜老御史妖言诽谤的证据。
他们领来领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童,那小童开口便唱道:“泼地水不流,台官雪里走。公鸡不下蛋,母鸡雄赳赳。”
侍卫首领说:“有人举发,这居心叵测的童谣是从姜府传出去的。”
长房蔡夫人不懂朝政,二房赵夫人更没有主见,眼下只有从萤能理事,她听罢这童谣,下意识蹙了蹙眉。
阿禾只觉得好玩,攀着从萤的袖子说:“姐姐,他唱的不对,泼在地上的水怎么会不流呢,公鸡本来也不会下蛋呀。”
从萤说:“我也不明白。”
其实她已将其中隐喻琢磨的门儿清。
今上无子,却有一位嫡亲的公主,因权涉朝政,尊荣无匹,朝堂内外都称其为“贵主”。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位贵主成婚十余载,却既未与夫家同住,也不肯离京就封,每日只住在皇宫旁公主府内,与内宫禁苑以一条飞栈相连,可随时出入往返,“泼地水不流”说的就是这件事。
当年为了反对修飞栈、劝谏天子过继嗣子之事,整班御史台曾立在雪地里进谏,冻死冻伤数人,此即为“台官雪里走”。
至于“公鸡不下蛋,母鸡雄赳赳”则更直白难听。
说的是今上凤启帝无子,却让女儿侵东宫之权,贵主气焰嚣张,赳赳如雄鸡。
此童谣之恶毒,不仅中伤了天子和贵主,更是成为一盆泼在姜家门上的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