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不敢置词,私下却议论纷纷,说这位雾越国最年轻的帝王已经疯了,皇室恐怕要乱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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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真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日。
前来为他换药的太医依旧沉默,做完事后微微躬身,旋即逃也似的离开。裴真双臂交叠趴在窗口看着雪湖的莹莹微光发怔,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对此早就习惯,其实不仅是太医,整个宫里的人都不敢跟他说话,一方面是担心太子殿下忽然发火,另一方面则是畏惧勖文帝的喜怒无常。
裴真什么都不在意,他只是觉得很孤单。
而“孤单”这种感受,是他闯出雪湖结界、看到说笑的宫女与侍卫后,才体会到的。
这几日他一个人待在雪湖结界养伤,前来送膳、换药的皆是哑巴似的不发一言,偶尔望向他的眼神里也隐隐透出憎恶与厌烦。
裴真小心地观察他们的神色,隐隐觉出自己在这宫里并不遭人待见,可是他有点想和人说话,哪怕只是听别人说话也行,于是半个月后的夜晚,他趁结界守卫懈怠之际,干脆利落地又出了结界。
他沿着荒芜的碎石小径走了许久,才终于见到了一条绿木葱茏的白玉宫道,前方朱墙高大、金顶璀璨,拐角处有声音传来,他放轻动作,矮身藏在草木之后,偷偷听两三名侍卫宫女说闲话。
裴真听不懂他们说笑的内容,朦胧地只觉得奇异,原来有人说话是这样子的,心平气和、笑声随性,没有猩红的双眼,没有脖颈暴起的青筋,没有伴随着荆棘条的鞭打。
不是每个人都像勖文帝一样,有时对他冷漠,有时又暴躁得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他就这么偷偷听了许久,知道了宫里的许多事,也慢慢学会了许多词。
直到某日,他藏匿在一株绣球花后,听到一半,有名侍女身姿轻盈跳过垂花门,说悄悄话似的道:
“新来的这个出身不高,似乎是什么画师的女儿,不过瞧相貌可与那位有九分像呢。”
“长得像又如何?咱们陛下要的是脾气、秉性、举止样样都像。”
“哎,说是这段时间让嬷嬷调/教着呢,这人悟性还挺高,据说陛下很是满意。”
旁边一名侍女插话道:“怪不得这几天陛下总往她住处去,听说下月还要给她封妃?”
“哟,了不得。这下好了,雪湖那位小殿下,终于要有娘了?”
一阵叽叽喳喳的嬉笑声,谈不上讥讽,只是看个笑话。
裴真躲在暗处听了半个多月,终于听懂了一件事。
他垂下眼,捏紧衣摆的手指用力得发白,掌心甚至沁出了一层薄汗。
心底有点忐忑,有点奇异的期待。
那女人与他的母亲有九分像,也许他终于可以知道母亲的相貌。
可是勖文帝会同意他去见她吗?
勖文帝这么恨他的母亲,那个女人能不能在勖文帝的手里活下来?
第88章 凤翥龙骧(2)
裴真根本没等到与那女人见面的机会,在他的伤势差不多痊愈的时候,就被丢到了镇守南域边境的烈阳军。
以勖文帝之子的身份,所去尽是极凶之地,一去就是两年。
烈阳军有不少人都怀疑远在帝都的陛下是想借他们的手,除掉这个不受待见的、疑似“野种”的帝嗣。
帝都的暗信始终不断,想让这位殿下乖乖去送死的心根本不屑于掩饰。每次任务结束后都有军士们怀揣着为他收尸的想法,却每次都能在满地尸体堆叠的战场上见到他。
朱红满身,刀剑淌血,他踩在血肉破碎的魔尸上,脸色被冷雨浇得越发苍白。
有人想让他死,可他偏不如那些人的愿。
烈阳军的统领红羽懒得掺和帝都争斗,也不愿看到那人的孩子被虐杀在魔物的利爪之中。她对帝都的旨意阳奉阴违,几次三番将秘信扔进篝火堆烧毁,不准裴真孤身去闯那些死境,事后又回信给帝都,禀报裴真伤重难愈,暂时无法完成任务,一眼谎话,却言辞恳切,任谁来都挑不出错。
红羽压根不在乎帝都那群人怎么想她,秉性耿直也好,拥兵自重也罢,不过虚名。她只想在这几年里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余下种种,全部交给后人评说。
至于裴真,是她私心使然。她答应过那个人,尽全力保护好这个孩子,她不能违背当初的承诺。
并非因为他有多可怜,而是因为他是那人唯一的骨肉。
可后来,他的狠厉一次又一次突破红羽的认知,她看向他的眼神逐渐沉了下去:这孩子绝不是皇宫里娇生惯养的小殿下,他杀死魔物的手法熟练得令人心惊,对待高境魔物的态度也谨慎得堪称老谋深算,他懂得的东西并不比她少,可是很奇怪,勖文帝对他满心猜忌与厌恶,何曾教过他这些?他久居深宫,虽不受宠,至少也该享有帝嗣的待遇,又为何对种种魔物如此熟悉?
红羽意识到,帝都的水也许比她想象得更深,局势比她预料得更乱。
被发配到南域边境线,远离帝都,对于裴真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只是裴真性格太过沉默,除非必要,连话都不会讲。她摸不准他的性情,更无从试探他内心想法。
终于在某次成功将村镇从魔域势力解救之后,朴素却热闹的晚宴上,红羽端坐席间,无意中往不远处的裴真那里瞥了一眼,竟发现他正盯着某处出神。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仰着脸扑在娘亲怀里撒娇,双眼明亮如星。那妇人两手捧住小孩子的脸,捏了捏,眉眼间有一种无奈的宠溺。
红羽收回视线,再望裴真,眉梢一挑。
这倒有趣。裴真来此两年,眸光无一日不是空茫麻木,仿佛谁都无法入了他的眼睛,什么都不在意。他不与烈阳军的军士交流,更不与红羽有眼神接触,每日独来独往,不需同伴,更不要配合,对他人总是在冷眼旁观,无法投入任何情感参与进去,上了战场却如有神助,仿佛是个天生的杀胚。
红羽那时还怀疑这孩子跟他爹勖文帝一样,脑子里带点病。
勖文帝整天疑神疑鬼,搅得帝都不宁,而他根本是缺乏为人的情感,活得像个只知杀戮的刀兵。
此刻看来,也只是没遇到值得他在意的事。
宴会结束后,百姓与将士们如潮水散去。红羽有点醉意,挥退近身侍卫,亲自去找裴真。
裴真出了村镇,坐在山间一道蜿蜒溪流旁,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水面破碎月光勾勒出少年清瘦但挺拔的身形,清莹的光点跳跃在他深黑眉眼。
恍然一看,眉眼与那人九分相似,红羽刹那怔住。
难怪勖文帝那个混账不许他待在帝都,这么一张肖似故人的脸,他天天望在眼里,还能坚持这么多年不被刺激成癫子已经很厉害了。
红羽稳住心神,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状似无意道:“听说勖文帝至今仍然宠幸那个姑娘?”
圆脸、圆眼睛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几分幼态,若非她那赤金色的耳饰,任谁见了她,都不会想到,她就是那位久经沙场的红羽将军。
裴真早就察觉她的靠近,此时并无动作,也不想回应,只是低眸看着流动的水波。
“听说她是勖文帝的妃子里,最像那位的。”红羽歪头,耳边赤金色羽毛被晚风吹起,如扬起一道火红晚霞,又轻飘飘落在她肩头玄甲。
她唇边漾开笑意,“那你有没有见过她?”
裴真终于肯出声:“没有。”
少年处于某个特殊时期,即使尽力克制,嗓音也透出某种独特的晦涩沙哑。
红羽眼睫轻颤,似乎头一遭意识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三道神木符保护的婴孩。他是在群狼环伺的深宫生存了那么多年,才长成这副挺拔的少年模样。
这也意味着,那人已经神魂消散了这么久。
那人失去的岁月,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沉默却倔强的孩子身上显现出来。
她静静望向裴真,心中生出怜悯:“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怎么就连勖文帝的新欢都没见过?你好歹是位殿下,地位至于如此之低吗?你今年十几?连自己生母的相貌都不知,更无处想象,你可不可怜?”
无人不知,那人离开雾越国之后,勖文帝发大疯,将宫里所有与她相关的物件付之一炬。裴真自小被关在雪湖结界,别说母亲的画像,或许连母亲是什么,都没有认知。
“他们说我最像她,”裴真转头看她,眉眼乌黑幽静,搁在膝头的手掌却已经攥紧,“我又何必想象。”
红羽凝视他脸上神情,红唇慢慢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自欺欺人。你若真的不在意,方才为何盯着人家的娘亲看?那小孩可以被娘亲抱在怀里撒娇任性,你羡慕?”
裴真蹭地站起身,冷声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红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少年身量已经挺拔到超过了她,那一双眼掩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因为羞恼而显得尤为明亮。她笑起来。“我才懒得管你,只是帝都那边送来密旨,点名要你去无涯山摘取绛心莲,给那位极像你母亲的人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