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段衡。
赵雨霁颔首,视线转向旁边的牧仪,见他却怔怔的有点出神,皱眉问:“你怎么了?”
牧仪蓦地被点名,竟是吓了一跳。一双黑眼珠不安转动,嘴唇是污迹也掩不住的苍白,“……没什么,大师兄,要不要先把那些人放了?”
赵雨霁没答,依旧定定看他。直到不远处的某个黑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微弱哭泣,靴子踩在血迹未干的路面触感黏糊,他拧着眉,不经意踢到什么一声闷响,直到那东西滚到昏曚的照明珠下,才发现那是半个手掌。
赵雨霁在原地怔了一瞬,眉头不自觉拧得更紧,良久才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最近的黑房内,这才发现里头并无任何人,矮桌也空荡荡的不见一物,想必是没撑过这里的种种折磨,失去了试验价值,被扔进血池销毁了。
任何修士被关进黑屋之后,都不再是人,而仅仅是灵脉提取后的寥寥几笔。
赵雨霁捏紧拳头,潜行在山壁投下的阴影里,视线却望向道路尽头那嵌入漆黑山壁的黑楼。
黑楼瘦长,边缘锋利,不像人工开凿的产物,倒像是一柄死掉的利剑,插/进南境地下。
此时虽已入夜,但黑楼却亮着光,十层以下的走廊里时常可见黑色人影走过,琉璃窗边还有看守肃然而立。但十层以上完全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有几层连照明珠都没亮,远望过去漆黑一片。
不知那里掩盖了什么秘密。
任谁也不敢说,席风究竟在此处据点布置了多少黑袍死侍,战力究竟有多高。
仅凭赵雨霁和牧仪段衡,未必能打赢这里的黑袍侍卫,更遑论解救修士。
不能来硬的。
他们必须先找到那枝被席风藏匿的南域神木,破了这里的锁灵神印,才有带着所有修士逃出生天的希望。
赵雨霁:“白天我悄悄探查过周围,这里封闭得很,四面都是山壁,唯一的出口只能在那栋黑楼里,我们先想办法进去黑楼。”
段衡认同:“虽然我没来过这里,但是,说不准我们能在楼里找到点别的东西。”
他从小被妖山高层选中,当做幼种培养,对席风的行事风格极为熟悉,也许他自己就曾是其中的一员。
赵雨霁看他一眼,信任道:“好,我打头阵。牧仪,你跟着段衡,乖乖跟在我后面,知道吗?”
牧仪都快吓傻了,点头的动作无比僵硬。
赵雨霁抬手掐住他的脸,强逼他回神,同时低声斥道,“有点出息!”
牧仪睁大眼,脸颊的痛楚让他眼眶立刻湿润。他低声答是,等赵雨霁松开手后,又悄悄转头问段衡:“喂,你也是幼种,见了这种场面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段衡眉心微蹙,似乎嫌他烦,“非要吓得跟你一样,才叫有反应?”
牧仪莫名被怼,挠挠头不再说话。
三人沿着规划好的路线一路向北,避开死侍巡查点与光线明亮处,只贴着山壁走,直到黑楼底层入口,赵雨霁身手利落地先解决掉黑袍守卫,随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赶紧跟上。
底层的走廊光线明亮,却戒备松懈,沿途厅堂内灯火明亮,酒肉气息蔓延,时不时传来哄闹的粗犷笑声,想是几名级别较低的领班闲暇时在此聚会。
赵雨霁放轻气息走近,矮身俯在窗沿下,隐约听得厅内说话声传来:“……这倒不稀奇,咱们这地方吧,每年都有几个失控的挣脱锁灵链想要逃走,但都掀不起什么风浪。嗯……我记得修为最高的那个,还是北境清墨宗的得意弟子呢,连这座黑楼的大门都没摸到,就被黑袍死侍联手弄成了残废。”
旁边一人磕了磕烟枪,撩起眼皮,“后来怎样?”
“还能怎样?这种不听话的废料,必定是扔进血池融了。”
那人粗着嗓子笑起来。
“由此可见,北境那些宗门吹得天花乱坠,什么百年难遇的天才弟子,其实拎出来比试比试就知道,实力嘛,也不怎么样。”
满厅哄笑声愈发热闹。坐在上首那人但笑不语,等众人笑声渐小,才低着嗓子道:“你们懂什么?在少主和大祭司的心里,整个北境,堪当对手的,也许就那一个。”
话音落下,厅内其余人皆是静默。赵雨霁眸光一凝,便听那人故作玄虚道:“除了她,谁还有资格让大祭司和少主如此大动干戈,谁能把吴脉主气得连门都不出?据说啊,吴脉主的副体都被她毁掉一个。这几天正忙着布置阵法准备杀了她呢,不然也不会连咱们底层守卫都撤走……”
“撤就撤呗,本来好东西都在楼上藏着呢……”
另一人醉醺醺笑起来:“谁说的?好东西不都在你我怀里么?”
话音落下,竟响起女子的呻/吟,似是承受了极大痛楚与屈辱,周围人立时发出一阵轻浮笑声。
赵雨霁察觉不对,直起身望向厅内,终于在桌椅盆栽交错掩映的地面上,见到了几名姑娘匍匐在地的身影。
个中惨状,赵雨霁不忍细看,只觉怒火充斥胸腔。当即灵剑出鞘,打斗的爆响与斥骂声响彻黑楼底层,三招之后,满厅断臂残肢,血流如海,赵雨霁持剑挺立中央,垂眸看着满地打滚仍未死透的这些所谓“领头”。
那几个姑娘蜷缩在角落,衣不蔽体,满身青紫红痕,被眼前景象吓得张大嘴巴流泪,露出空荡荡的口腔。
牧仪厌恶道:“大师兄,这些禽兽败类,一剑将他们全杀了便是。”
“先留着,去二层。”
赵雨霁挥手示意身后两人跟上,矮身穿过长长的走廊,终于在正中的位置见到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阶梯呈螺旋状,无照明珠,漆黑幽静,饶是修士也无法辨明视野。
段衡手攥成拳,踮脚一拳将底层走廊的照明珠砸掉一颗,递给赵雨霁。三人借着这点光亮走上二层,走廊静悄悄的毫无任何动静,沿途房屋内亦是漆黑,隔着琉璃窗也根本望不到什么。
赵雨霁指着琉璃窗上的一道符印:“段衡,这东西你眼熟么?”
段衡凑近一看:“有点像封印死侍的咒法,但并不完全像。”
牧仪诚实道:“我没见过这东西。”
“嗯,”赵雨霁没多问,“去三层看看。”
从三层到九层,全部是被特殊咒法封印的房屋。
赵雨霁有些不耐烦,将照明珠抛给段衡,掌心蓄满灵力一拳砸碎琉璃窗,微弱的光线照进屋内,黑沉沉的方块高低错落,三人皆看清了里面的布置。
牧仪率先退了半步,“怎么这么多……”
竖起的琉璃棺。
棺内之人闭目沉睡,神情安静,从脖颈至额发密密麻麻布满了黑金色符印。
近十副琉璃棺,全都是崔赦的脸。
饶是赵雨霁在外历练多年,见识无数,此时看到这种场面也不由得觉出惊悚恐怖之感,他当即恍然,忍住涌上的恶心怪异:“原来那些宗门世家所谓的永生,就是不停地更换身体啊。”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运气挺好,一来就砸了我的副体室。”
赵雨霁没有回头,“你换过几次身体?”
崔赦耸肩,一脸无辜:“不记得了。”
赵雨霁又问:“你活多久了?”
崔赦歪头:“也不记得。”
赵雨霁转身冷冷凝视他,竟见崔赦姿态放松地抱臂靠在栏杆,唇角竟还弯出一抹笑。
段衡:“我们从底层一路杀到九层,毁掉你这一屋子的副体也是瞬间的事,你一点都不着急?”
他当时也是踩着无数同伴的尸骨才厮杀出来的。这种诡异场面不是没见过,与崔赦也不是毫无交集,此时再见,倒是冷静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崔赦笑了声:“这点东西值得我去着急吗?这才哪到哪,你们如果现在就觉得不可思议,不防再上楼瞧瞧,说不定还能遇见某些让你们认知崩塌的东西。”
赵雨霁眯起眼:“你早就知道我们会行动,这么长时间,你只是在静静地等我们攻上来,对吗?”
崔赦脸上笑意愈发深刻:“不仅如此,这座黑楼的防护阵法还是我亲手撤下,就是要看你能走到哪一层。赵雨霁,我知道你身上有东西可以抵抗大祭司的锁灵神印,但是我事先提醒你,你就算有能耐毁了这座黑楼,也照样出不去南境据点。近百年内,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过这里,你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赵雨霁不为所动,“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就进来吗?”
“不就是和云拂晓里应外合吗?云拂晓要杀来南境据点的事,整个天地阵都知道。”崔赦谈到这个,眼瞳倏忽燃起奇异的光亮,“但是,进了据点,她也别想走。”
赵雨霁冷眼瞧着他眼里的莫名热忱,只觉厌烦至极。
“整个南境据点就是以南域神木枝为中心的一道巨大煞阵,埋葬在地面鬼城的十五万烈阳军一旦意识到自己身亡,执念迸发,就会被中央的祭台操控着杀死阵法内的所有入侵的活物。”崔赦说,“届时,你们的敌人就不是我和大祭司了,而是那十五万烈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