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臣这几日基本都在家里,政事堂有什么重要的事,会让林致远将折子送到外书房来看,之前的六公他都安排到了重要的职位上,分担了许多以前丞相的职责,大郢已运行到正轨上,一切都有章可循,他身上的担子没以前那么重。
他肯定周逢春来者不善,但秘密就在周逢春一人身上,他既然抓了他的人,现在前来,肯定是因为这件事。
他回到内院,秀娘正躺在床上,她手边的小案上放着几本当下时兴的话本子,她没掀开。还有个抽屉样式的果珍盒,里面放了各式各样的零嘴,她也未曾拉开过。
她只是这样闭眼躺着,小脸苍白,茶饭不思,像萎谢的花儿。
梅清臣像被细细密密的针扎过,他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将人抱在怀里,唇落在她薄薄的眼皮上,哑道:“秀娘,不要这样,我会心疼。”
他甚至想说,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但这不是真心话。
见她这样,梅清臣也明白——是一定要让秀娘见周逢春的。
得知周逢春要来,兰秀娘眼中才有了些许光彩,她也明白周逢春是来做什么的。
“我要见他。”
“可以,但在那之前,你不能再总想这事,要多休息多吃饭,哪怕是为了我……和肚里的孩儿。”梅清臣心里要多沮丧就有多沮丧,哪怕他已经登峰造极,依然不能让他的秀娘没有烦忧,是他没用……
“好。”
兰秀娘终于打起了精神,忍着恶心多吃了两口肉粥,还跟晞光学了下棋,脸色才好看一些。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周逢春,想问问他程锦束是不是她娘,如果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掐着手指头算日子,一天要问荷香好几遍,才终于挨到了那一天。
周逢春牵着周律初前来,周律初手里提着礼盒,一进来,周逢春便对前来迎接的梅清臣道:“之前听说丞相夫人晕倒,小儿担心极了,一定要我带他来看望夫人。”
梅清臣也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与往日并无不同。
“多谢。”
两人踱步到了一间茶室,一张宽大的水墨画屏,将房间分割开。
两人在画屏前落座。
周逢春看了眼巨大的画屏,花屏的织造工艺精美,透光不透影,看不到后面的情况,但他知道,后面肯定有人。
兰秀娘坐在画屏后,手指死死抓住袖口边缘,等待着宣判。
没有寒暄,周逢春直言道:“我希望丞相不要再查锦束的事。”
兰秀娘只觉脑中嗡鸣,梅清臣的表情也有了微不可察的变化。
“明人不说暗话,我与鹤崖也算忘年之交,你的能力我清楚,如果你想查,必然查得到,如此,倒不如我前来相告,让你放心,也算我送个人情给你。”
梅清臣敛眉,为他斟茶,“请。”
周逢春颔首答谢,道:“你的夫人极有可能就是锦束之前的女儿。”
兰秀娘死死咬住了唇,以防自己发出声音。
真的,真是她娘!
“我与锦束青梅竹马,可后来乱世走散,都以为彼此早就没了,我娶了妻,锦束也嫁了人,她生有一个女儿,现在得有二十五六岁。”
周逢春说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梅清臣。
梅清臣淡声道:“内子有同样的猜测。”
周逢春微微勾唇:“是,但是想必丞相和夫人也都见到了,锦束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哎,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她,我那不孝女周瑛,因为我休了她亲娘的缘故憎恨锦束,暗中装神弄鬼吓唬她,锦束本就精神失常,如今更不好了。近一年,她的状况反倒好些,这都要感谢丞相夫人,是她重新让锦束变好,大概是母女连心。”
“程夫人难道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么?”梅清臣问。
“是的,对于她来说,那是一段不好的回忆,我请遍名医,都说她忘记那些是一种自我保护。而且,她现在这样,如果强行让她回忆,怕会让她崩溃,我舍不得。希望鹤崖也劝劝夫人,让她仍然以朋友的身份与锦束相处,不然就是害了她。”
兰秀娘眼前已模糊,什么叫不好的回忆,与爹成亲,生下她,是不好的回忆?
“此话何意?”梅清臣替她问出了想问的问题。
周逢春叹息:“鹤崖有所不知,我与锦束原本两家交好,都是鄱阳一带有名的世家,奈何后来两家父辈各为其主,我与锦束被迫分开。当时,我俩已私定终身。锦束与我一样,自小习武,后来随程父征战,受了伤,流落西南村落被人救起,那人携恩逼迫锦束与他成亲生女。”锦束没有告诉过他,他还是从她以前的旧部得知的。
不,不可能是这样!
爹绝无可能逼迫娘跟他成亲。
兰秀娘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却强忍下来。
周逢春在骗人。
他到底要做什么。
梅清臣自然清楚岳父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声音微冷:“柱国公到底要说什么不妨直说。”
周逢春笑了两声,“瞧我,武将粗笨,丞相勿怪,我说这么多无非就一件事,锦束的情况,不适合回忆起原来的事,除了她的身体状况,还有一个不能相认的原因。”
“什么。”
“除了锦束的身子不适,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锦束的父亲,是红巾军麾下名将程子毅,而她本身,是红巾军的女将程妙果,倘若她的身份暴露,就是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皇上是绝不容她的。我多年苦心经营,也不复存在。她现在过得还行,不要打扰她,她再受不起更多刺激。”
周逢春的话在兰秀娘脑中不断重复。
她已非之前什么都不懂的村妇,她明白其中的要害,她娘是大郢最大的敌人,红巾军的女将,一旦身份暴露,就不可能活。
如果她强行去认亲,就是在害她。
这是一条死路。
周逢春给了他们思考的时间,微微一笑后道:“事情也没那么糟糕,日后,丞相夫人亦可以多去寒舍,与锦束作伴,像姐妹一般,如此,一方解了思母之情,一方也可精神愉悦,岂不两全。”
周逢春忽的想到什么,“啊对了,这样论起来,我们两家也算亲戚,律初是丞相夫人的弟弟,如此,晞光该叫律初一声小舅舅才是,我们真是亲上加亲啊。”他没敢提自己于梅清臣的身份,也算半个后爹了。
兰秀娘不知梅清臣何时将周逢春送走的。
她一直处在怔忪之中,直到梅清臣去而复返,蹲俯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眉心挤着一道褶,担忧的唤她。
“秀娘,你说说话,你想要怎么办,我都可以为你办到。”
兰秀娘听清了,她相信他的能力,但她不想他涉险。
如若她娘知道这一切,疯癫起来,闹的人尽皆知,不止会影响柱国公府,恐怕连相府也不能幸免。
私藏敌方罪犯,这等大罪,不是谁能担当的起的。
她现在好不容有个稳定的家了,晞光还小,她要为他的未来考虑。
再说,娘现在过得应该也不错吧,起码有优越的条件。
周逢春虽有问题,可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对娘好,何况,他们还有一个那么小的儿子……羁绊太深。
她虽然不信周逢春所说她爹挟恩强娶她娘的事,可她是否真的厌恶花树村,厌恶他们父女俩,这个她却拿不准。
毕竟,当年毅然决然主动离开家的是她,是她自己要走的。
她已经这样了,精神恍惚,受不得刺激,爹临死前也让她莫怨恨。
何须再打破现在的状态呢。
眼泪无声落下,被梅清臣吻去,他尝到她的眼泪苦涩,心里也跟着发紧,不住的舔舐她的眼尾,将那一片白皙的嫩肉磨的通红。
他对她娘的事所知不多,但根据刚才周逢春的只言片语,他大约能猜到怎么回事,被家人抛弃的苦痛,他尝过,所以知晓她有多痛。
“秀娘,告诉我吧,当年岳母的事。”
兰秀娘被他紧密的抱着,细密的吻落在她露在外面的肌肤上,给了她足足的安全感,她惊然发现,她再也不用像之前那般,什么事都要自己往肚子里咽下去,可以有个人说说。
她任凭他温柔的亲吻,消除她内心的点点痛楚,慢慢讲起她娘离开的事。
当故事讲完后,她的心里也没那么堵了。
她也算是历经大风大浪的人了,如今这点事算什么。
日子总得过,日子总能过得去。
她记得这句话还是娘常说的。
她破涕而笑,看着梅清臣的愁容,伸手为他抚平眉心的褶皱:“哎呀,你也老了,都长皱纹了。这件事就这样吧,不要打破现在的平衡,彼此都好。”
梅清臣舒展眉目,接受了她的决定,但是,他也知道她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没关系,他会替她备好另外的选择。她总是这样,仿佛世上没有难得倒她的事,当初他被家人抛弃都要寻死觅活,而秀娘只用了这么一小会就想明白,她如同一朵向阳花,无论风吹雨打,只要阳光一照射上她,就会舒展绽放,这种迷人的积极向上的心态,犹如明灯,点燃了他黑暗的世界,让他愿意做这盏灯旁的飞蛾,扑向名叫秀娘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