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微几乎是呆滞地看着地肤的痛苦。她的痛苦如此具体, 碎裂到几乎从灵魂里发出哀鸣。
她甚至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要什么样的话语,才能挽救一颗绝望到濒死的灵魂呢?
如果是安德烈,她会按住他的肩膀, 从他的肩膀捋到上臂, 捏着他的脉搏叫他冷静下来。
如果是鹑火, 她会虚虚拢着她发抖的身体,给她一个拥抱。如果是贪狼,贪狼甚至不会这样叫人瞧见他的无助,贪狼早就大叫着杀杀杀了。
但地肤都不是他们。地肤的痛苦那样真实。
执微走神的一个瞬间,安德烈已经叫唤起来了。
地肤的话对于执微冲击没有那么大,执微又不是本地人。但这种承认自己是伪神的话,对安德烈的冲击无比巨大,简直像是不可名状的克苏鲁巨兽用触角咣咣咣给了他十几个嘴巴子。
都抽他嘴巴子了,他赶紧捂着自己肿起来的脸, 发出尖椒鸡一样的尖叫:“什么?你在说什么?”
而后他又像柯基一样不停重复着:“我懂了, 我明白了, 我现在才算是知道了。”
“你,你?!亏我还以为你是预言神的虔诚信徒,献祭了什么才得以叫祂复活,为沙洲提供庇佑。原来你是装的, 根本没有预言神!”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好像之前执微没给过他暗示一样。
非要把话说得很是明白了, 大少爷才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安德烈瞧着好像要晕过去了,他气急败坏:“你这是最大的不忠!地肤,你伪装神明!你会有报应的!”
多正常的反应。如果沙洲的人知道了地肤做过的事情, 如果神殿的人知道了地肤做的事情,好吧,全星际知道地肤做的事情后, 都会是这样的反应。
地肤已经冷静了许多。
她八成是看开了,冷哼一声:“都冲着我来吧。”
她本就没指望有任何人理解她。
但执微拦住了安德烈,叫他不许再凶:“安静些。”
执微没有惊慌,她不责怪地肤,她甚至在地肤警惕的眼神里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似乎真的在帮地肤想办法似的。
她望着地肤,拧着眉毛,在地肤崩溃的时候,仍没有放弃,梳理着情况:“既然你没有统一人们的口径,神殿的人和你的人见面后,就会知道你在伪装预言神。”
“是的。”地肤承认道,却也狡辩几分,“我没有通过竞选,也没有神格,使不出神力,我算哪门子的伪装预言神?我只是……借祂的口,不过是,提供给沙洲几分活命的希望。”
安德烈被执微阻止后,不能大叫了,可有人伪装神明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好似麦饼上树,肉排算数,隔壁小狗说我是你的老叔。
太震撼了,他也只是个平凡的贵族大少爷,他没经历过这个啊!他不叫唤了,只在里不禁咕哝着:“岂有此理,邪门歪理,不讲道理!!”
执微望着地肤,听见她还有精神头狡辩,也是深切地觉得地肤是个很神奇的人。
要知道,在星际时代,几乎所有人都是安德烈这样的狂信徒。
大家把向神明祷告作为日常,明明仔细算来是亏本的事情,反而洋洋得意认为自己是虔诚。
她身边的贪狼和鹑火,对于神明倒是没那么热衷。但那是因为他俩自己就是污染种,在神明那里吃到了苦头。
即便貌似是不屑一顾,但他们现在依旧跟着执微这个竞选人在竞选神明。
一切都在规则框架下进行,所有人都公平地攫取权力。
而地肤,在默默无闻处,已经撬起条条缕缕的框架,呼吸了许久自由的空气。
她和那些人完全不同。
她又没穿越,土生土长的星际人,在大部分人依赖神明,小部分人埋怨神明的时候,她开始伪装神明,靠着神明装点自己。
这怎么不算是破开规整呢?
她还挺聪明,明白即便是再小的神都有神力,安德烈掏出钱来就可以虚空换巧克力。
于是地肤挑中的是预言神,这个选择还挺有道理,但凡挑别的神,她弄虚作假都不会这么顺利。
预言神,搞点神神鬼鬼的语言,没中的那叫美好期望,中了的那叫神明庇护。
就这么连哄带骗地拖着沙洲往前走,在神殿看不见的地方,靠着这些,维系着沙洲。
执微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个人才。
“人类就是信神的,对吧,安德烈?”执微开口安抚了一下他。
安德烈理所当然地点头。
他不明白地肤为什么质疑宇宙运行的公理,或者说,她做出来这些事情,还在期盼什么。
地肤冷笑一声,垂下头去,似乎看到了沙洲被神殿处罚那一刻的场景,陷入了自厌的情绪:“等神殿的人一到,沙洲和我都将消亡掉……”
执微打断她:“冷静一下,地肤。”
“你一定不是靠着自怨自怜成为统领,也不是靠着歇斯底里救下沙洲这么多人性命的。”
执微叹口气,很是无奈。
她只觉得,这是什么事儿?而这些事情归根结底,起因都在她的身上。
执微想,她要是没选择来沙洲,地肤没准现在还在猥琐发育呢!
执微一来,赫克托才跟着来,赫克托一来,别说地肤的理想碎成渣渣了,整个沙洲都成了罪孽了。
换个人,估计舍不得责怪自己,会为了自己而开脱。会说,如果来的人不是赫克托,也会是别的神殿的人,一切都是沙洲的命数。
毕竟神殿在追查星辰混乱者,是会走遍荒星的。
但,哈哈哈哈猜猜星辰混乱者是谁?巧死了,还是执微!
地肤还在那里喃喃:“是我错了。我高估了人性,低估了神明的权杖。”
执微心尖都碎了。她觉得自 己在造孽!
赫克托错了吗?他很努力地正常工作,还偷消息给执微。
地肤错了吗?她带着人勤勤恳恳种地填饱肚子到处乱逃,她也很辛苦。
执微望着一旁簌簌往下抖着沙砾的土坡,喃喃开口:“是我的错。”
她这话一出,安德烈和地肤都用很复杂的眼神盯着执微。
安德烈:……圣人主官!她居然,她居然将这种与她无关的事情,都承担在她的身上?!
这是什么格局啊?这是什么高尚的品格啊?这简直不可思议,说出去都没人信!
“主官……”安德烈哀哀切切地叫了一声。
他几乎要落泪了,红着眼角,忍住了,哀痛地望着她。
地肤:……这就是传说中的执微吗?果然,和她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您……”她只说出这一个字,而后在震撼中,久久无法言语。
执微环视了一下,把他俩的眼神尽收眼底。
哇,是那种钦佩里带着爱戴,忠诚里夹杂仰慕的眼神,好像灵魂都被执微洗涤了一样!
执微也不客气:“停止你们脑子里现在想的东西。”
“来,我帮你想想办法。”她对着地肤开口。
执微:“有一件事情需要恭喜你,那就是,神殿带了一颗圣光过来。”
她解释了一下这玩意儿。
“可以理解为神明探测器,这个东西亮着,就说明附近有神。”
执微说:“我不知道这个‘附近’是多远,但神殿凭一颗亮着的圣光,认为沙洲的确有神。”
地肤一点都没有被恭喜到了的样子。
“更荒诞了。”地肤低声道。
她怔了一会儿,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而后,她愈加绝望:“沙洲有神?哈哈哈哈沙洲有神?”
她痛苦得几乎要呕出血来:“那,那我折腾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啊?沙洲有神,为什么从未现身,为什么没有庇护我们一点?!”
她笑得凄然苦楚。
尖利的嗓音,高亢的笑声,与其说地肤真的是在笑,不如说她是在哭。只是人性复杂,哭声可以是笑的声音。
那声音几乎要把心脏连着脊骨,都从嘴里呕出来。以此鲜红祭祀神明,请神明看看沙洲的真心。
就连直脑筋的安德烈,面上还在执拗于她的错误,可心底也免不了一丝心酸。
安德烈想说那些真理,想照着他接受过的教育,指责地肤。想说神明不庇护人类,是因为人类不虔诚,是人类的原罪,不是神明的职责。
可他抬眼望去,遍野的风沙席卷天际。
地平线是污染区浓重的黑色,危机就在眼前,性命悬在发丝般细的线上摇摇欲坠。
为什么不庇护他们呢?安德烈想,神明不是人类选举出来的吗?
可绝望痛苦到了谷底,反而生出极致的勇气。
地肤只觉得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执微安慰她。
她是在安慰地肤,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若有所思道:“的确,你并不是神,但你以神的名义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