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很恭敬,他说下的支持,就是全心全意地给予执微信任。
这种信任, 有些荒诞, 也叫执微很无措。
她下意识会觉得好笑, 觉得有趣,认为它好玩,可几秒钟过去,她又有些惭愧。
因为她深知自己并非什么伟大的人。她自有卑劣之处, 所想的事情和人们认为的, 明明都不一样。
那些赞誉,究竟有多少属于她,有多少是浮在花藤上的肥皂泡, 在飘浮的过程中,被藤蔓上的刺扎破呢?
赫克托不知道此时的执微在想什么。
他只是以为他与她之间结束了沉重的谈话,可以说些轻松的, 聊些天气或者餐点。他贪图和她之间类似于朋友的氛围,包括在这种气氛下的抱怨和吐槽。
于是赫克托自然而然的,在执微有意无意营造出来的这种谈话氛围里,说起了执微悬在心头的事情。
“沙洲可真够我们受的。”赫克托微微叹道,对这地方很不满意,漫天黄沙和风尘,叫他心情都寂寥很多。
就是现在。就是这个时机。
执微清晰感知到她的脑海中有一根弦绷紧了,她意识到,不会再有比此刻更适合从赫克托口中,不引他怀疑而问到东西的机会。
于是,她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像是闲聊似的,仿佛随口抱怨了一句:“没办法,这里没有神明庇护。”
执微的表情毫无波动,即便心口像是打着鼓,可唇角眉梢没有丝毫变化。
赫克托点头:“的确,沙洲没有神明庇护……”
他承认了这个。在执微将这句话理解为沙洲没有神明,地肤真的是在装模作样的时候,他却又接上了半句话。
“……但不是没有神明。”
执微坐直了,深深地望向他。
她一点都不着急。执微端起桌面上的杯子,喝了两口水,又叫家务机器人给赫克托送来了一些零食,看着他剥开一块硬糖,含在嘴里慢慢品着。
执微等了十多分钟,在他们的话题从零食到机械,又从机械回到神明的时候,她终于慢吞吞地说:“我不明白了,赫克托。这个问题,大概只能问你,你知道的,我身边的别人,不像你一样,在神殿工作生活。”
她说完了这样的话,赫克托抿了抿唇,更专注地看她。
执微:“你说沙洲有神。如果沙洲真的有神,连绵了大半个沙洲的污染……”
她只说到这里,而后把尾音拖得又长又漂亮,充满暗示。
赫克托带着对沙洲的不屑,说:“人类对神明的不忠造就了污染。不忠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污染怎么会停止扩张?”
执微摇摇头,示意他理解错了:“我不问这些,赫克托。”
“我只是好奇,你说沙洲仍有神明,依据是什么?”
她提出问题,而后又立刻做出了一副要收回问题的模样,眉眼无辜,又哀叹一声,微垂着下颚,低着脑壳,遮住自己的神色:“抱歉,我不该这么问,对吗?我真不愿意看到你为难。”
这副带着些绿茶的姿态,执微之前基本都是这么用的。
——“你好久都没来看演出了,我很想你,你最近还好吗?”“如果我说下次演出我还想见你,会叫你为难吗?”“你一直在帮我录直拍,都影响到你看表演了。我特别特别感谢你,可是如果因为我,叫你不能沉浸享受舞台,我觉得我是个坏人,你说我是吗?”
她以前都是这么用的。怎么用,怎么好使,不然她也没有底气和资本想着从地下爱豆去参加选秀了,是吧!
果然,执微稍微一示弱,赫克托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立刻说:“您千万不要这么说。这只是竞选人对于选区选民的责任感,您问了这个,正证明您的高尚与体贴。”
赫克托组织了一下语言,他解释的时候,将时间倒回了三千多年前。
“三千多年前,神明陨落的时候,完整的神格破碎四散。”
赫克托仔细地说:“而后人为竞选产生的神明,都继承的是祂的神格。”
“所以,神格是本源,共通共生。神殿便用祂的神格,做了这个。”
他扯开自己的衣领,将手伸了进去。在他心脏的位置摸了一下,取出了一块半个手掌大的圆盘。
它是金属制成的,带着独特的光泽,乍一看去很像一块矿石。
但执微认真瞧了瞧,发现它是一个像夜灯的东西,外面裹着并不透明的铜色壳子,里面是空的,随着赫克托手臂的起伏,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
赫克托用手心托着它,将它放在执微面前:“您可以把它理解为,神明探测器。”
“当然,它有自己的名字。我们管它叫圣光。”
这颗圣光,就在执微眼前,恒久地亮着金色的光芒。
它是那样璀璨的金色,透过了它的外壳,发出一种明灿的金辉,这使它看起来很像一颗金子,可金子绝没有它这般通透漂亮。
“圣光明亮,沙洲当然有神。”赫克托肯定地说。
执微现在是真的困惑了。
她基本可以确认,预言神是地肤为了沙洲可以延续下去,而不是呆滞地等死,而造出来的谎言,那预言神就是不存在的。而赫克托拿出的圣光又亮着,那沙洲就真的有神。
执微脑壳都痛了。她恨不得大叫一声,然后原地跑路,再也不掺和到这些事情里去。
果然,正如她最开始想的那样,在这个可以竞选神明的公正世道里,麻烦事儿简直太多了!
赫克托还在那里叭叭呢
“与您再见面的时间,大概要往后移一些了。”他大概是觉得见完了执微,可以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毕竟他还奉神殿的命令,要逮星辰混乱者呢,“我需要摸一些沙洲的底。”
执微站了起来,她平和地送赫克托离开了纪蓝号。而后叫上安德烈,开了一艘小型悬浮艇,立刻去找地肤。
她在远处的山坡位置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地肤从另一侧的土坡后面钻出来,看样子是收到坐标后,直接从地下城里上到地表的。
执微也不跟她废话,直接问:“你叫所有人统一口径了吧?”
别提预言神,别提什么降临地,更别提什么祷告。
执微在赫克托拿出圣光的时候就意识到,赫克托那边有圣光,他反而不会在乎沙洲的人怎么说,他只相信圣光。于是反倒是有了周旋过去的希望。
执微想得很好,但地肤脸色苍白,连嘴唇上面都没有血色。
“我做不到。”她喃喃说。
执微猛地停滞住步子,她快速回身,站在地肤面前,拧着眉毛,眼神震撼地望向她。
“什么叫你做不到?”她重复着地肤的话,不可思议,“这句‘你做不到’是什么意思?”
安德烈跟着大叫:“就是!就是!”
地肤双眼都无神了许多,似乎谁抽走了她的灵魂,她现在只是行尸走肉一样。
她呆呆地望着半空,扯出苦笑,冷哼一声,恨恨地抹了把脸,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以为我想吗?但他们就是这样,他们听见神殿的人来了,他们兴奋到恨不得割肉积血招待神殿!”
地肤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风沙刮到她的脸上,吹落了她的兜帽,她似乎连戴上帽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神殿问什么,他们都会说。因为那是神,而我们是人,因为人类不可以欺瞒神明!”
她在执微惊诧的目光里,终究放声笑了起来:“真的,我真的以为我可以叫所有人的嘴里说一样的话。我做了很多事情,我……我是沙洲长大的孩子啊。”
“在仅有的黑土地上种地,把沙洲的麦子价格炒高,攒下信用点去附近的选区购买载人舰艇,带着沙洲仅剩的人类,不停地奔逃求生。”
地肤像是终于垮掉了,她真的觉得有些可笑,也是真的在笑:“我积蓄威望,剖心剔骨般地燃烧自己。难道我愿意捧起一个算到现在已经死亡两千多年的预言神,把所有的功绩归于祂?”
“因为人类只信神!”地肤笑着闹着,说出了这个在宇宙中明明是真理,可她现在才真切理解的事情。
“他们服从我,不是赞同我、肯定我、相信我,而是因为信神,多可笑啊,人类只信神!之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那样,他们才肯听我的话。”
地肤呢喃着:“而现在神殿来了。”
“遥远的、圣洁的神殿,居然将目光望向了不忠的、叛逆的、正在消亡的沙洲。多么荣幸啊。”她语气飘忽着,整个人都像是坠在梦里。
执微站在原地,她望着地肤,像是看见了一片碎掉的琉璃瓦,剩下满地晶莹,回不去最初本色。
“谁还能阻止这一切呢?”地肤喃喃发问。
地肤释然地说:“我已经看到疗养院在向我招手了。”
第38章 沙洲(十) 我将是你的旗帜!
谁还能阻止这一切呢?地肤那样绝望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