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已然将两人反应皆收入眼底,但面上却仍不显,只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板,让那激动过头的殷家妇闭嘴后,一双锐利的眼眸又看向郁枳,问道:
“可有证人?”
“小女敢在此对峙,自然是有证人。”
郁枳仍旧挺直腰板,仿佛胜券在握,亦将身旁那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眸光视之不见。
“既如此,速传唤证人与证物。”
他一边唤衙役传唤,一边也抽出功夫在仔细观察着堂下两人的反应。
那小女娘现下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而那殷家妇,面色难看,眼神飘忽,一双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袖。
他心中叹了口气,这殷家果然吃着斥候的人血馒头,享受了十年西郡百姓的尊崇,没想到私下却如此下作。
只是十年未被揭露,怕是身后有什么权贵在帮衬着。
然,眼下垂帘中坐着的这位大人,也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到底是意欲何为?
他就怕这位大人是站在……殷家那头,如此这般,他虽为判官持正守法,即便是给了这小娘子一纸判决,这复审……倒是说不清了。
现下瞧着这位大人却无甚插手的意思,他心中也放下几分心来,继续审这案子。
衙役很快便呈上来几份有些老旧的文书,以及带上来一老一少。那老的瞧着沧桑无比,衣衫褴褛,过得极为凄惨。只是年轻的那男子却穿金戴银,看起来应当是暴富之家。
判官接过那文书,仔细翻看。
一时之间,堂中忽而静了下来。
殷大夫人惶恐不安地瞧着判官,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因而忍不住侧头去看那两个所谓的证人。
这一瞧,倒真的差点让她原地跳起来,那年轻的她不认识,可那老的,可不就是昔日她婆母身边的贴身侍女吗?可……可她不应该早就死了吗!
她眼皮忽而猛烈跳动,双肩猛地耷拉下去,面色瞬间惨白。
完了,这下……真当是完了!
正当她心如死灰,欲要自行招供时,堂外却突然传来一阵高呼,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去。
“西护军,左将军至!”
第118章 事定
大堂门口,忽而响起一阵兵刃同盔甲的冷硬碰撞之声,外头围观的百姓见此场景,不由得让出一条道来。
便听见“欻欻”几声,最前头的将士将锋利剑刃拔出剑鞘,颇为骇人地擒在身前。
随后,那自动分开的一条小道中,一仍身着铠甲、系着红缨,满身肃杀的壮年男子,一双眼眸利如鹰隼,唇角紧绷,令人生畏,飒飒而来。
讼堂之内,也因着这不合时宜却令人生畏的传报而一片肃静。
主座之上,判官拧着眉看着这群青衣褐甲的兵士,来势汹涌。
他忍不住心里犯嘀咕,这西郡公堂之上竟然还能瞧见武将登堂干扰判案。
他正了正脸色,沉着声音问道:
“来者……”
“西护军左先锋乌卉涵,奉令办事,前来捉拿军中逃兵柳才桂。”
那为首的壮年男子仍木着一张脸,冷冰冰地从袖掩之间抽出来一张缉令,盖有印章。
“柳才桂?!”
判官面色一变,命人将那缉令拿到案前,仔细一看那人像,确然是一旁那年轻证人。
他嘴角忍不住一抽,背后都有些发凉汗。他忍不住打量那仍板着一张脸的乌卉涵,又瞥了眼垂帘之内的人影。
最终,他还是抗着压力,将那缉令合上,硬着头皮道:
“这位……将军,现下这柳才桂是证人之身份,这案子也方才到了关键期,您晚些日来官衙提人罢。”
现下正是会审的关键时期。
据证词所言,这柳仁桂那祖父柳氏昔日只是殷斥候身侧的近身侍从,后斥候亡故,他本留在府中守护斥候之妻,也便是这位郁娘子的外祖母,后不久之后忽而发了一大笔横财离府而去。
其中疑点重重。
一是,柳才桂之祖父,应当见证昔日殷家内情,而是他发这横财的时间,正是这郁小娘子父母离世后不久。
二是,若是这柳才桂,现下被西护军以“逃兵”罪责带回军中,那他们官衙怕是永无将其再召回公堂的可能了。
郁枳也忍不住蹙起眉头,先前她去寻这柳氏时,却并未听说他是军中逃兵。
且早不将其缉拿回营,现下对峙公堂,恰好等她寻找他出堂作证时来拿人,倒像是刻意要搅了这案子。
她微微抬眸,扫过那柳才贵,却惊觉他此刻眼底挂着淡淡得意的笑意。
她心下骇然,莫非……
可这边,乌卉涵面色突变,极为不耐烦地冷嗤一声,道:
”哼!这柳才桂,不仅犯了临阵脱逃之罪,更背负着通敌叛国之嫌疑,若我军中军情泄露,你这诉衙可担得起罪责!”
随即,他眼风一厉,看向一侧正被衙役压制着的柳才桂,对着身后两个全副武装的壮兵,冷声道:
“来人,将这柳才桂给我绑了带回军中去!”
那两个兵士得令,将手中刀剑收回剑鞘,木着脸便要去擒拿那柳才桂。
柳才桂面色竟然无一丁点惧意,甚至带着一两分迫切。
郁枳心中的猜测,又坚定和凝重了几分。
“左先锋?真当是不知晓昔日我外祖为左先锋时,是否也有此般官威,掐着吾等小民伸张冤屈的点儿来干扰司法刑律。”
她冷不丁出声,面色平静。
只是她话音落地,满堂俱静。
众人面色先是错愕,随后便惊骇起来,当这郁娘子是气急攻心,当着这般大的武官前如此口不择言,出言挑衅。
那垂帘之后,正欲起身之人,也兀地滞在原地。
乌卉涵面色错愕,像是听错这柔柔弱弱小娘子所说之话一般。
忽而,他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颇为冷厉地看向她,呵责道:
“你说什么?”
女娘并未畏惧,目光直视。
“将军莫非是糊涂了?”
“西郡年年募兵,皆在立秋之时,且男子年方廿三,于本郡始服役一年,主学骑射,想来柳才桂如今不过廿四,也应当是隶属于郡护军,怎会就归你西护军管,更有何机会窃取西护军机密?”
她话语一出,众人方才有些如梦初醒,纷纷察觉这位来势汹涌、咄咄逼人的将军,怕是来以权谋私搅局的。
乌卉涵面色难堪,惊觉自己被这小娘子下了势头,他板着脸,仍居高临下般道:
“哼!我西护军管辖着整个西郡,那郡护军自然也当归我管,今日只是得了空,特屈尊来擒这叛兵罢了。”
郁枳仍半跪着,甚至面色神色未改变丝毫,但腰板却不卑不亢地挺直着,一双眸子清澈明丽,倒让乌卉涵不敢直视。
她启唇,忽而两颊染上似有似无的笑意,道:
“民女所知,应当是司法参军主管这违乱军纪之事罢?怎的是您这管着排兵列阵的左先锋来?且这缉令之上,红印未干也就罢了,怎的还只盖着西侯的印章,却不见司法参军的官印?”
忽而她莞尔一笑,瞧着那案台之上被判官半折起来的缉令,像是自嘲,道:
“或然是民女见闻浅薄,竟不知晓新朝律令已然革新,这军中擒拿犯者,竟不再需要知会军正了。”
幸而她同今安闲聊之时,也听来了些他每日在军中的琐碎小事,知晓未经军正裁断,即便缉令上有主帅亲批,也不能生效。
那判官闻女娘一番言论,豁然开朗,难怪他方才瞧着这缉令,总觉得哪里奇怪着。
这左先锋倒是颇有心机,知晓他为青州判官,鲜少接触军中刑律,便想用主帅印章来混淆他的视线。
他忽而底气足了几分,将手中的惊堂木往案几上一拍,壮着胆子,瞪着一双眼睛道:
“左先锋,莫要以为你是武官,手握兵甲,便能随意践踏我司法尊严!”
乌卉涵现下面上闪过几丝狼狈,但他堂堂西护斥候,左先锋,想要强行带走一人,又有何人敢阻拦。
即便是被这判官告到侯爷面前,凭着现下他乌卉家族与西侯联姻,以及他堂兄乌卉宣身上如此多的军功,料想侯爷也只会批他几句。
这殷家名誉扫地是事小,但万一他们要搭上自己,那事情就麻烦了。因而,今日这案子,他必须得给他们搅黄了不可。
“本将懒得同你们胡扯,给我将柳才桂带走!”
他冷着脸,冲那两个亲兵打了个眼色,随即便不管不顾,欲要往外走。
郁枳眼眸瞬间冷下来,她几乎可以肯定心中那个看似荒谬的猜测。
西护军目中无人,视公堂司法为无物。
这下,判官脸上的愤懑瞬间转变为诧异惊愕,他实在未想到这武将竟敢此般蔑视公堂。
他张嘴,即刻怒声道:
“衙役何在,给我拦下他们!”
“我看谁敢动我西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