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榻之上,暗色锦衾被褥之下,女娘青丝墨发随意铺洒开来,只是一张小脸略无血色。
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氤氲出一团阴影,呼吸清浅微弱,白色中衣胸襟微散,露出纤细瘦弱的锁骨。
倒显得整个人更加脆弱。
美玉无瑕,此刻却隐约有碎裂开来的趋势。
怀岁聿不由得呼吸一凛。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沉睡之中的女娘。伴着鼻息间苦涩的药气,和满屋昔日自己留下的松香。
女娘正在他的寝房之中,微弱地呼吸着,如何能叫他不心软,如何叫他不怜惜,如何叫他不心疼?
他伸出手,即将要触碰到那白皙的脸颊时,忽而想起身上的冷意,他的指尖又僵在原处。
只是女娘却忽而翻身,黛眉微微蹙起,将他的手顺势压在了温热的脖颈之间。
热与冷碰撞,同时惊愕住两个灵魂。
“阿兄……你回来了?”
小女娘被冰得全身一激灵,兀地睁开了双眼,眸间还带着些懵懂和水光,只是声音却嘶哑得让人心疼。
怀岁聿亦然,女娘方才吐出一两个字来,他心中便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发酸发软。
他未将自己的手从她颈间抽出来,而是微微屈身半蹲在软榻前。
大手托着女娘的后脑勺,与她平视,声色着染着难以忽视的心疼,宽慰道:
“外祖母现下安好着,你可有何处不适?嗓子难受?”
郁枳睡得还有些迷迷糊糊地,思维也有些迟缓。
“多亏了夫人整夜照看,现下不甚难受了。”
她呆呆地答完,又乖巧地顺着他递来的水杯,轻轻浅啜了几口。
“那便好,吴嬷嬷已同我说明了事由,你欲我如何惩治那殷家?”
男人放下水杯,说话时,眉眼阴沉了几分,但却仍压着怒气,唯恐吓到女娘。
“……他们欺人太甚,即便是祖父家,我……也想要将他们状告上郡衙。”
没落贵族,在意的无非便是那二两名誉,从前外祖母吞声忍气,是为着祖父一手打拼下来的家族荣誉。
可她却不是外祖母,她本就一无所有,与这殷家无甚感情,她们欺辱在先,便别怪自己新账旧账一块算。
“你若想状告她们,便尽情去,我坐镇公堂,无人敢蔑视玩弄刑律。”
男人未问及其他,一只手替她揽了揽下滑的被角,语气之中尽是满满的维护,仿佛他是她的底气一般。
郁枳却有些失语,她瞧着眼前人。
见他眉眼之中尽是赤裸的担忧,她心中忽而有些酸涩,眼前这一幕,她仿佛历经过许多次。
是她醉酒后他一边不满斥责一边又温柔地替她揉头。
是她长途奔波晕车不已后他捏着软帕为她擦拭眉眼。
是她差点命丧暗道时他携着火光而来将自己紧紧簇拥入怀……
她怎么就已经同他一起,经历了如此之多?
忽而,她又有些想不管不顾地扑入他怀中,想不管不顾昔日自己信誓旦旦所说的“兄友妹恭”。
她想不管不顾,不去担心他是否还是会同从前一般将自己抛下。
不去担心自己是否会成为他的软肋他的累赘。
不去担心自己是否能成为与他相互扶持恩爱一生的权臣夫人。
不去担心……
可需得去担心的,真的有好多好多啊。
女娘就这般静悄悄地看着他,眼中光彩明明灭灭。
像是隔着团他看不清的雾,像是充斥淡淡忧伤又夹杂着些想要冲破一切的渴望。
只是看得太久,最后,那双虚弱的眼眸忽而盍上,也掩去了那些复杂的光。
怀岁聿只听见,从那淡色唇瓣中溢出来一句,似有似无的:
“真的好累啊。”
男人未动半分,只一只手静静扶着女娘纤细的脖颈,一双眼眸温柔地瞧着那已然盍上的眉眼。
只是良久,像是一朵花瓣轻柔地吻上一片白雪,一声从远山之端飘来的轻叹。
似是无奈,又似是怜惜。
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又将女娘轻柔地放在软枕之上。
将被褥细致地环绕住那纤弱的身躯,随即才起身,又看了一会儿乖乖安睡着的女娘,才有些依恋不舍地转身离开。
只是走出这片温软之地,重新面向屋外湿冷气息时,男人眸若寒冰。周身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冷意。
总该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第117章 状告
连绵的几场大雨过后,又淅淅沥沥地下过几阵牛毛细雨,历来炎热难耐的夏中之日,今年倒被这莫名其妙的雨水冲刷去了几分。
现下,仿佛炽热如初的烈日爬上半空,傲慢地巡视自己的领地,却被这湿润空气熏蒸住,一时之间难以发散许多热气。
人们得了凉爽,街道之上也越发喧哗繁闹起来,小厮商贩纷纷开门营业,然而那风雨无阻热情迎客的食肆新起之秀,姜木斋,却一反常态地闭门了。
唤住从侧门出来的小厮一问,这些焦急等待着的忠实食客,才知晓着斋主人今儿居然在郡衙之中,状告自己的祖家。
众人诧异万分,只哄哄闹闹着扯着那小厮追问,知晓一番事由后,热心肠的或原本就十分喜欢着斋主一家的老食客,皆一拍而合,撸起袖子便要同去那郡衙之外为郁娘子助气撑腰。
甫一靠近那提审辩冤的公堂,众人被冷肃着脸的衙役挡在外面,却瞧见和听见堂中那半跪着的妇人声嘶力竭为自己辩护。
“大人,民妇冤枉啊!请大人明鉴,明明是这小贱……小娘子无中生有,我只是代婆母和夫君,前去探望弟媳……”
一旁亦半跪着,身姿纤弱却不卑不亢的女娘,忽而嗤笑一声,冷冷道:
“众目睽睽,彩衣巷邻里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如何抵赖?”
“她本就多病,只是恰好发作了,怎的还能怪在我头上?!”
“若非你在我外祖母跟前犬吠,说出那些污言秽语,我外祖母怎会郁气缠身?”
公堂之上,那判官亦黑着一张脸,听着堂下这两人,你狡辩来我讽刺去,不由得额头布满黑线。
因着这郡州之案,不得用本地判官,他原隶属于青州,昨日忽而收到调令,今早脑袋还不清醒,便被唤来西郡判案。
现下他听得脑瓜嗡嗡叫唤,忽而实在难忍,他重重地拍了拍已经用得有些磨损的惊堂木,扯着嗓子道:
“肃静!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判官了!”
他刚拍完冷木,便满意地瞧见堂下两人皆被吓得一惊,也忘却了继续斗嘴。
他眉眼微微舒展,清了清嗓子,对着郁枳道:
“你且说说,今日要状告这殷家妇些什么?”
郁枳眼下重新凝神,恭敬地道:
“禀大人,名女今日要状告的,不止殷家妇,而是要状告整个殷家。”
她语气平缓,却句句郑重,话音一出,无论是公堂之上的判官衙役,或是身后尚未被传唤的殷家人,还是外遭一群看戏之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判官亦是诧异万分,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侧的垂帘,隐隐约约可见一安然落座的人影,额头上的汗忽而又多了些。
他正了正脸色,凝重而严肃地道:
“小娘子,你可知晓这殷家,是你本家?到底因着何事,你要将自己的姻亲根系状告至郡衙来?”
“十年前,我祖父战死沙场,殷家老夫人同大房,从我外祖母手中夺走斥候府中馈,侵占了我祖父所有资产,更是恶毒地将我外祖母关入废弃冷院,这一囚禁便是八九年。更遑论这期间,对我外祖母滥用了不知多少私刑。后来小女双亲不幸罹难,她们更不许我外祖母将我接回殷家抚养,更是托着各方关系,吞掉了我父母亲留下来的大半家产。如今她们听闻小女在郡中小有事业,便又想逼迫我外祖母将我那食肆地契交予她们,我外祖母不从,这歹毒的妇人便言语相激,致使我外祖母气急病发。如此可恨,大人,您说我该不该状告她们殷家?”
她有条有理,本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着说着,却还是忍不住眼眶泛红,声色哽咽。
旁人听着,自然而然便与这可怜的女娘共鸣,个个嫉恶如仇地瞪着那面色越发惊恐难堪的殷家人。
只当这家人太过贪婪恶毒,明明依仗着二房军功,却鹊占鹊巢,恩将仇报,竟不给这一老一小一点儿活路。
那跪在一侧的殷大夫人,自然也听见周遭都是议论和指责她的声音,她眼下更加慌乱,忽而颇为恶毒地看向身侧那伶牙俐齿的女娘,恶狠狠道:
“你莫要在此信口雌黄,何人瞧见我虐待你外祖母?何人又瞧见我侵吞你家财产?”
她笃定当初替她和婆母办事的那些人早已经死的死,走的走,十多年都未走露风声,不可能被这小丫头片子给查了出来,她定是在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