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俯身,朝怀岁聿规规矩矩地行了揖礼,礼数周全又稍显局促,倒看得出来是真心在向人家道歉。
但怀岁聿却觉得楚今安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不顺眼,特别是一声声“阿郁”和那声“兄长”,听来十分刺耳。
想起刚才眼见的一幕幕,他眼底倏尔变得黯淡起来,眸光似深潭幽邃,轻启唇瓣,声音亦十分冷淡。
“嗯,有劳你照应她了。”
他随意应了一声,便俯身,一气呵成将怀里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抱了起来,随后便绕开楚今安,稳稳当当地朝外走去。
楚今安也听出了男人声音中的不耐和敷衍。但他自觉没有照顾好阿玉,便也理所应当受人家兄长埋怨,只是他担心阿玉会因此受家人责备。
他转身望向男人背影。
高大的白色身影将阿玉完完全全罩住,从身后只能看见一截粉色裙裾,和一两缕从臂弯处垂下来的青丝,在空中小幅度摆动。
一走一晃,像是晃进了少年的心里。
……
马车内,怀岁聿揽着郁枳的手仍未松开,身上的披风也被他解下,严严实实地搭在郁枳身上,倒闷得本就有些酒意上头的郁枳更加透不过气来。
“若是想继续装睡下去,我便连夜送你回江州。”
听见男人冰冰冷冷的声音,她浑身一僵。
刚才怀岁聿将自己揽过去时,她便已经有些清醒过来了,只是害怕挨骂,便又开始装睡过去了。
她咬咬牙,视死如归般,缓缓抬起热得快要冒烟的头,试探性地瞧了眼身侧人。
他仍微沉着一张脸,一双幽深的眸子此刻正锁着自己。
“阿兄……”
“你知晓自己还未及笄吗?净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母亲平日里就是如此教你的?孤身跟着陌生男子出门饮酒,今日还差点被旁人欺负了去,若是我不来,你倒是还要和别的男子一起站着挨打。”
怀岁聿神色冷峻,清润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责问。
他向来处事自若,鲜少为旁人之事动怒,也懒得多费口舌,此刻却难忍心中怒意,罕见地对郁枳沉下脸来,神色紧绷,眸若寒冰。
“知错了,我知错了,您别骂我了成吗?”
她被念叨得头痛欲裂了,连连告饶。
“那你且说说,错在哪儿了?”
“不该出门不带绿卿一起,不该偷偷喝酒,不该装睡,不该惹哥哥生气,不该拿你的话当耳旁风……”
她掰着指头,嘴里还念念有数,有模有样地罗列自己的宗宗罪行。
见她越说越离谱,怀岁聿眉心一簇,冷着脸打断她。“还错在哪儿了。”
“还错在……额……还有哪儿出错了啊?”
她懵懵懂懂地抬头,圆溜溜的眼睛被酒气熏的泛起水润来,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哼!如此随随便便和陌生男子饮酒,你真当世间男子都非酒色之徒?若是遇见心怀不轨之人,你该如何自处?”
他特意将绿卿调到郁枳身侧,便是怕她受到丁点伤害,想起今日那男子同她搂搂抱抱,自己就想亲手折断他那双不知分寸的手。
“今安人还挺好的……”
见男人盯着自己,脸色更加森然起来,她连忙闭嘴。
“错了错了,下次绝对不会和陌生人待一块儿了,我发誓!”
她使劲抬起自己软绵绵的手,举过头顶发誓,以证诚心。
怀岁聿心中虽仍有郁气,但脸色还是缓和了几分,他伸手将小姑娘的手重新塞回披风里。
“哎呀,您就先别唠叨了,我头好痛,我要睡觉。”
她嘟囔着嘴,理直气壮地用披风盖脸,又自顾自地往男人怀中挤挤,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像是全然忘记刚刚卑微道歉的是谁了。
这次轮到怀岁聿有些哭笑不得,轻叹一口气,又颇为不解气的说了句“活该”。
但还是心口不一地轻轻揉着怀中女孩的太阳穴,为她疏解疼痛。
第19章 出游
日上三竿,刺眼的光线被柔软的花窗绸布阻挡三四分,室内半昏半暗,床褥已经被阳光熏得暖烘烘起来。
软榻之上鼓起的一团缓慢耸动两下,突然,一只青葱白嫩的小手从被角伸出,随后是一个头发乱炸的毛绒脑袋,一张宿醉后仍带着浓浓睡意的粉白小脸。
“小姐,您醒来了。”
逆着光影,一位翠衣侍女正等候在幔帐外,低垂着头,看不清容貌与神色。
“呃……”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似乎还有些不适应睡醒时全身的酸痛感。脑袋里乱作一团,但隐隐约约却想起昨日自己似乎被怀岁聿在酒楼逮了个正着,还被提溜着教训了好久。
“小姐,吴嬷嬷今日一早告假了,似乎是家中出了急事。”
吴嬷嬷是有夫家的,且就在叶县下的一处小镇。只是丈夫早早病逝,留孤女寡母相依为命,早些年她女儿出嫁,她清闲不住,便重新回了郁府。
郁枳随口应了一声她知晓了,掀开被褥起床。那侍女见了,忙迎上去扶她。
“有劳了,你是叫……”她将手搭在侍女伸出的手臂上,又抬起头,这才瞧见这侍女的样貌。五官端正清秀,纤细高挑,或许是做多了粗活,皮肤上略有些晒斑,看起来应是比她大不了几岁。
“奴婢惠春。”
那侍女抬头与郁枳的眼睛对上,面上突然多了几分不自然,很快便又低垂下头去。细长的眼尾像是天生便夹杂了几分愁绪。
“惠春,这几日便麻烦你了。”
郁枳仍有些精神萎靡,看见侍女有些拘束的样子,便想着和她随意聊两句。惠春抬头,脸上挂着淡淡笑容,低声应了一句“奴婢本分”,手上为她更衣的动作仍旧不停。
郁枳精神不济也不再多说,软着身子,任由她摆弄。哎,好像是个闷葫芦啊。吴嬷嬷离开的第一天,想念她的碎嘴子。
惠春站在郁枳身后,手上略显生疏地为她梳着发髻。居高临下,可瞧见眼前的姑娘一手托腮,昏昏欲睡,长而翘的睫毛时不时颤动,衬着微微泛红的脸颊。粉黛未施,却已经是天生丽质。另一只手正握着一块兔形暖玉,纤长白嫩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玉上的轮廓。
“小姐生得真美,怕是叶县再难找出能与小姐媲美之人。”
惠春缓慢将梳好的垂发放下,随后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抬眼时,面上已是一脸惊叹和倾羡之色。
郁枳闻声,原本已经开始打架的上下眼皮,硬撑着被分开,看向镜中的自己,一张脸略上粉黛,颇有些娇憨可爱。
“小姐如此貌美,公子又如此疼爱小姐,看来咱们竹里居不多时便能迎来女主人了。”惠春语气中满是笑意,却听的郁枳心中一滞。她抬头看向镜中的惠春,见女子一脸坦然与真挚,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惠春,我与哥哥虽无血缘关系,却仍情同亲兄妹,这种话,此后请慎言。”郁枳微蹙眉头,或许惠春暂且不清楚自己与怀岁聿的关系。但她若知实情,对着一个未及笄的姑娘说出这样暧昧直白的话 ,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小姐,惠春无意冒犯,请小姐责罚!”惠春惊慌,忙退后一步,将头猛地低垂下来。
“无妨。”郁枳本意只是提醒惠春,并非责怪于她。见惠春如此惊慌失措,她只道是自己想多了。
“你且继续为我梳妆吧。”为缓解刚才略有些尴尬氛围,郁枳唇角微扬,轻柔着声音安慰惠春到。
“是,小姐。”惠春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下来,恭敬地走向前继续为郁枳梳发。
“惠春,你今年多少岁?”
“禀小姐,奴今年虚岁十八。”
“那你已及笄,为何不早早议亲呢?”古代女子在及笄前后,母家便会为她们筹备议亲之事,及笄后一两年待嫁闺中,正是适婚年龄。
“奴……去年奴婢家中不慎走水,父亲葬身火海,周遭邻里都认为奴是不祥之人。”惠春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旁人经历,或是已然麻木,只是眼底的阴翳像是在渐渐聚拢。
“放他……咳,我是说,你且当那些人无知愚昧,天灾人祸又何曾能怪罪到受害者身上?惠春,日后你会遇到良人结为伴侣的。况且谁说女子必须嫁为人妇呢。”
郁枳急忙转身,她未曾想惠春身世如此坎坷。虽然语出安慰,却也是实则在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抬眼看惠春,却不料女子也正垂眼看着自己,眼底有浮光掠过,细看时,却化作唇角的一抹笑,平淡僵硬,些许怪异,却并无其他。
“谢小姐开导,是惠春命中无福,也怪不得旁人说道。”
郁枳有些失望,她自知所言有些超越这个时代女性以家庭、以夫君为中心的思想,也并不认为能点化惠春。但见女子垂首恭谨,像是已经安于现状,心底也难以避免有些失望。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