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不顾谢慎、谢蒙挽留,拉着程芳浓头也不回地离开。
母亲病逝数年,这些年多亏嫂子执掌中馈,且她与阿浓回谢家,嫂子并无半分不周到之处,谢芸很感激。
但是,她也意识到,这里不是她与阿浓长久的家,有娘在的地方才是家,她该带着阿浓另寻栖身之处了。
“阿娘,您别难过,也别生舅舅、舅母的气,女儿本来也没想嫁给二表哥啊。”程芳浓笑着,故作轻松劝慰。
谢芸捏捏她鼻尖:“那就不嫁,就算不开铺子,娘的嫁妆也够你度日的。”
谢慎与爹娘谈过后,再来程芳浓院外,院门已上锁,从漏窗望进去,屋里俱已没有光亮。
他揉揉脑袋,有些烦乱。
照顾表妹一生一世,做她的依靠,他是愿意的,他小时候便习惯了格外照顾这个娇气的小姑娘。
可是,当阿娘问他,对表妹是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时,他迟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两年前,他根本没认真考虑婚姻大事,一心想求功名,就连现在也是。
真的去考虑,他觉得表妹嫁给他,确实比嫁给旁的男子好,她的过去,他都知道,不会轻慢她。
可他也有顾虑,表妹嫁过的不是普通男人,那是当今圣上,是她离开之后也没说过一句恶语的皇帝。他再努力,再优秀,能比皇帝还耀眼,还让她喜欢吗?
谢慎耷拉着脑袋回去,只觉婚姻大事比经史子集烦难得多。
谢家在附近还有一处别庄,不算大,原是谢太傅想清静,买来养老用的。
可谢蒙他们不放心,便一直搁置着。
翌日一早,沈氏红着脸,过来找谢芸赔礼,院里却没人,谢芸是从外头回来的。
“嫂嫂来得正好,我和阿浓打算搬到别庄去,已与父亲商量好了,正想去找嫂嫂辞别呢。”谢芸面上带笑,语气温柔。
可沈氏听着,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阿芸,昨日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沈氏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即便是来赔礼道歉的,她也不想拿儿子的一生做人情。
程芳浓不方便在场,冲沈氏福身施礼,柔柔唤了一声,便进屋收拾去。
谢芸则上前拉住沈氏的手,坐到树下歇脚的窄凳上:“嫂嫂,我没怪你,阿浓也不会。你我皆是做母亲的,我明白嫂嫂的苦衷。嫂嫂收留的情义,我与阿浓铭记于心,可我不想因为我们,让嫂嫂与哥哥,或是与慎儿之间有隔阂。”
“我们不会。”沈氏讪讪道。
但她底气明显不足,因谢芸说的是事实。
谢蒙与她想法不同,儿子也不理解她,唯一明白她的,竟是该记恨她的谢芸。
沈氏红了眼圈:“你和阿浓留下吧,阿浓性子好,我其实很喜欢这孩子的。”
谢芸拍拍她的手:“我知道的。”
但她没松口。
这一日,程芳浓和阿娘一起,带着溪云、望春搬进别庄。
沈氏心中有愧,也有感激,丫鬟、婆子、护院给她们带来不少。
一应吃用之物也置办齐全,又再三叮嘱她们时常回去走动,这才放心离开。
皇帝承受不住先后丧子丧妻的悲痛,病倒了,足有半个月没上朝,只日日由章首辅和刘大伴将折子收上去,过两日再将皇帝批好的折子发还,朝中无一人发现,皇帝早已不在京城。
虽然恨不能即刻见到程芳浓,质问她为何这般狠心,可他理智尚存,并未快马加鞭赶路,而是借此机会,悄然巡视沿途各个重要州县的春耕、灌溉、河道、民生。
别庄的日子很清静悠闲,程芳浓有时作画,有时帮外公修缮古籍,有时陪阿娘去铺子里,时光仿佛慢下来,让人踏实。
听说皇帝病倒的消息时,她愣了愣。
她既不是真的小产,也不是真的死了,皇帝悲痛病倒?悲从何来?
或许他又要对朝中哪位佞臣动手,在谋划着什么,总之,不是她该关心的。
很快,程芳浓将这消息抛在脑后。
一转眼,孩子已有三个多月,她戴着帷帽去过医馆,胎相稳固,孩子很好。
也许,是时候告诉阿娘她们了,也好一起为往后打算。
晚膳后,收拾妥当,四人坐在院里看星星,程芳浓忽而拉拉谢芸衣袖:“阿娘,我有事想跟你们说说,事关重大,你们切莫声张。”
谢芸忍笑,佯装疑惑:“什么事?你还有要紧事瞒着娘?”
望春和溪云也一脸懵懂望着她,等她开口。
程芳浓有些不自在,理理发丝,眉眼低垂,掌心轻轻落在小腹:“我,我怀了身孕,已有三个月大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等待着阿娘担忧的质问,等待着望春和溪云的惊呼。
可是,这些都没有。
她诧异抬眸,对上三双含笑的眼。
“阿娘早就猜到了。”谢芸将程芳浓揽入怀中,“娘还猜到,你想独自教养他长大,是不是?正因如此,娘才借着那件事搬出谢家啊。”
望春和溪云冲她笑:“夫人早就告诉我们了。”
程芳浓这才后知后觉,自打搬进别庄,她每日用的膳食有了变化。
她们早就知道,却都不说破,都纵着她,让她安心。
程芳浓蓦然湿了眼眶。
别庄比谢府更安静,程芳浓睡得很踏实。
殊不知,她刚睡熟不久,一只大手撩开罗帷,借着细微的月光深深端凝着她睡颜。
阔别两月,他没有一夜安枕,这个无情的女人却睡得很香。
是宫外的水土更养人吗?皇帝坐到床边,细细打量着熟悉的玉颜,只觉她墨发堆云、唇珠丰润、肌肤胜雪,比记忆中更美得惊心动魄。
“程芳浓。”
梦里,程芳浓听到有人唤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身形精壮,背着光,叫人辨不清容貌。
男人?!
程芳浓张嘴便要喊,却被男人迅速以唇齿封住。
双手被他紧扣枕上,动弹不得。
男人大掌握住她腰肢,程芳浓蓦然想起她做过这样的噩梦,她知道,她又梦见了皇帝。
可是,她怀着身孕呢,他不能!
她奋力挣扎,借着喘息之机惊呼:“孩子,别伤着我们的孩子!”
惊呼过后,她更迷糊,她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回到了紫宸宫的某个夜里?
那时候,他还是“侍卫”,她似乎曾说过相似的话。
皇帝也想到了那些夜晚,他狠狠盯着床上神志未清的女人,咬牙切齿,同样的伎俩,她以为他会再上当吗?!
第50章
梦到“侍卫”比梦到皇帝好, 程芳浓懵里懵懂想。
“已有三个月了,大夫说胎相稳固。”程芳浓细密的睫羽半敛,唇角含一丝温柔浅笑, 语气也温柔。
这样的情态,皇帝曾见过的。
在她假装有孕, 撺掇“侍卫”杀他的那些夜里。
可是,又有些不同。
她做戏的本事似乎更好了些, 演得情真意切。
夜半被他扰醒, 乍然见到他,她该露出惊恐,仿佛见了鬼的神色才对。
可自始至终,她没流露出丝毫畏惧。
这可恶的小女人是不是以为在梦里?
梦里,人也会撒谎吗?皇帝不由怀疑。
思量间, 他手上力道不知不觉松了些。
女人扭扭细腕, 挣脱他。
出乎意料的是, 她没朝床里躲, 而是亲昵地朝他怀里挪了挪。
握住他的手, 轻轻放在她小腹:“我不敢告诉外公,本也害怕告诉阿娘,没想到, 阿娘看出来了,还许我留下这孩子。”
阿浓说什么?
她,她真的留下了他们的骨肉?
姜远走后,她并未喝落胎药?!
这怎么可能?
隔着薄薄的寝裙, 皇帝宽大的掌在微微发颤。
也许是她演得太真切,感染到他,也许是他终未完全死心, 心底还藏着奢望。明知她很可能像从前一样在骗他,皇帝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竟开始相信她的话。
皇帝不敢用一丝力,指腹、掌心轻触她柔软的衣料,小心翼翼摩挲着她平坦的小腹。
这里真的孕育着他期盼已久的孩儿吗?
沉浸在梦境里,程芳浓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仍自顾自说着与在紫宸宫时相似的话。
“孩儿的乳名,我都想好了,若是女儿,便唤作悦儿,若是男娃,便叫怿儿,我会努力做个好阿娘,让孩儿快快乐乐长大。倒是你……”程芳浓忽而抬眸,望着只能辨清大致轮廓的俊脸,有些犯难,“你别总来梦里扰我好不好?”
迷迷糊糊意识到,这话会让男人不高兴。
程芳浓熟稔地环住他脖颈,在他薄唇侧轻啄了一下,嗓音低柔,语气却有些娇纵:“只许在想孩儿的时候,偶尔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