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灿听了,羞愧道:“姐姐这话是要诛我的心么?你只说便是,我当然信你。”
“女郎到底没出阁,哪晓得女子出嫁就如二回投胎,这投胎不好,多得是表面风光,内里腌臜的事。”
见姜灿点了头,青骊才继续道,“就说咱们公府里,您只瞧今日来请安那些姨娘,各都有各的姿色,这还只是下边的,好歹得敬着夫人,可先前那一位……”
说到这儿,青骊停了停,隐晦地道:“女郎今日不也见识了?”
姜灿反应了一会,慢慢睁大眼睛:“姐姐是说……世子?”
青骊默然。
姜灿仔细一想,并不十分意外。
今日拦下他们以后,姜灿没有多费口舌便得以跟着他们进了府。
后面回想起来,对方摆明了是知道她们身份的,一开始却状作看不见,太奇怪了。
但若是因为厌恶继母而迁怒对方家人,这奇怪举动便也有了动机。
于情于理,姜灿都与姑母更亲近。
所以青骊一说,她便信了。
“可……我又能为姑母做些什么呢?”她有些为难。
虽然是面对照拂自家良多的亲姑母,但说老实话,姜灿又很能理解陆玹的心情。
她自小丧母,如果阿父立马新取一位年轻貌美的续弦夫人,日日在她面前恩爱,她也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对那位继母生出抵触。
人心太脆弱了,真的。
当然了,她觉得以姑母这么端庄善良的性子,谁与她相处不好,那肯定是对方的问题多一些。
只是说,陆玹的这种处境,容易令她感同身受罢了。
青骊道:“哪里要女郎做什么,青骊只求您多在长安待些时日,常去陪着夫人说话解闷儿,女郎肯不肯?”
姜灿大松口气,忙表示道:“肯的,肯的。”
青骊终于破涕为笑:“那可就这么说定了。”
稀里糊涂的,姜灿竟就答应了青骊要在公府住到来年开春。
约略戌时许,风雪渐渐地停了,四下皆一片惨白。
月光照在积了雪的屋檐与中堂之上,再透过棂窗反进来,屋里不点灯都亮。
陆玹在书房里坐定,这是他每日默抄佛经的时辰,今日,顺便在听婢女回禀打听来的情况。
“……早年丧妻,而后没再续弦,身边只一名妾室,是当年平襄伯夫人的婢女。膝下一共四女,除了大娘子姜灿与二娘子姜焕,其余皆是那妾室所出。”
听到这里,陆玹默写的动作一顿,抬起了视线。
但婢女并没有领会到他这眼神的意思,而是继续往下说着:“这回跟着大娘子来的,是年纪最小的四娘,在家时性子就十分不羁。哦,前年夫人回扶风,便是去为这位姜大娘子插笄。仿佛还口头定下了二郎与这位的亲事。”
平襄伯……若非今日这两位忽然上门,陆玹几乎要忘了,勋贵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淡淡道:“知道了。”
婢女垂手退下,陆玹重新抚平了纸面一丝丝皱褶,继续默经。
若将士族分作三六九等,当今最显赫的家族,自然是陇西李氏、京兆韦氏、荥阳郑氏与东都陆氏四姓。
前者,李氏代表皇权,而韦氏出了一位太后,紧接又出一位皇后,煊赫不已。
后者则以一武一文的姿态制衡着朝堂,家族兴盛,门生遍布。
这两姓之中,又以奉国公郑錫与江陵公陆綬为首。
陆玹虽年轻,却是陆氏下一代名正理顺的掌权人。
自江陵公病后,再无那么多精力,族中的重要事务自然落在了他头上,每日来往权贵众多,素日里,是不会将姜灿这样的女郎放在眼里的。
陆玹素性冷漠,亲缘淡薄,在官署里,是冷面无私的刑狱老手,从不见与谁走得近,于私下,莫说是不相干的小姑娘,即便家中弟妹们在他跟前,也不敢有丝毫放肆。
不枉后来与婢女们提起此事,很是为平襄伯府的两位女郎捏了把汗。
却不想,陆玹听完对方身世后,只短暂沉默了下,便令婢女退下了。
婢女有所猜测,应是因为这女郎的身世。
天下四海升平,平襄伯毫无用武之地,被卸了兵权,又安于现状,不曾与郑氏交好,于是迅速地被从显贵圈子里踹了出去。
……壮年丧妻,其后未再续娶,痴情耶?
在世人看来,这绝对已经算对得起前头那位发妻了。不过一个妾室,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玹没兴趣关心别人家务事,只不过是在听说了姜灿幼年丧母的身世后,又觉得,没什么可计较的。
今日门房与姜灿的牵扯,他在车上瞧得并不真切。
从那个角度看去,也瞧不见被她护在怀中遮雪的姜四娘。
只雪里茫茫瞥见个纤细背影,说话的姿态格外柔软。
衣裳虽旧,瞧着倒知礼,想着至少也是哪家旁支女郎。
却在此低声下气求人。
陆玹从来不是滥发善心的人。
在坊门口瞥见颤巍巍等待通行的老妪也没觉得多可怜,却对着一个衣锦钗玉的女郎生出了怜悯。
何故?
他花了几息时间想通——
自己并非对这女郎心软,而是一种处境。
一种求告无门、叩阍无计的处境。
有些事,只要体会过,便忘不了那种感觉。
于是他令不枉上前看看是什么情况,若是门房无礼,便处置了。
不枉张望后,咦了句:“会不会,是伯府的千金?”
陆玹问:“哪个伯府?”
“平襄伯府。”不枉答道,“今日那边遣人来告,说有客至,接风洗尘,请阿郎暮食一道过去呢。”
陆玹听后,神情归于淡淡。
人的感受常常与喜恶相通,知她身份后,再看那纤细身影,依旧柔软讨好,他却彻底没了插手的心思。
他长居长安,见惯了得体端庄的女郎,的确没有想过,这女孩子,竟会指使一个孩童做出如此荒唐的行径。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自幼没有得到过母亲的教养,行事粗野一些,是在所难免的。
陆玹将默好的几页经文摊开晾在案边,熄了灯烛。
可以得到原谅。
第3章
次日醒来,姜灿觉得自己应要去给姑母请安,青骊笑了下,指指屋外:“女郎莫不是忘了,今日与二郎约好了游园?”
姜灿掀开支摘窗的锁扣,朝外一推。
“吱呀”一声,暅赫的天光瞬间浸没了内室。
朝霞正好,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姜灿适应了一下光线,看去,吃惊道:“表兄这么早的?”
青骊掩唇:“所以啊,咱们几个赶紧给女郎梳妆换衣,莫教二郎君等烦了。”
姜灿由着青骊她们梳了个据说是长安贵女间时兴的反绾髻,簪上步摇与鬓梳,触目见琳琅珠玉,一步一响。
又换了身颜色娇艳的衫子襦裙,广袖飘逸,正合适她这年纪的女郎。
看着落地铜镜中娇俏少女,她都有些恍惚了:“这还是我吗?”
青骊围着她看了一圈,笑道:“真好看。”
去叫四娘,却不肯起。
她在家时便成日赖床不起,十分懒散,姜灿只好只身赴约,与陆琪告了声失礼。
陆琪本坐在堂屋喝茶等着,见她从屋外迈进来,便站了起身,眼中含笑:“表妹这般打扮起来,有洛神之姿。”
姜灿腼腆一笑。
陆琪于读书上天赋不咋地,却委实很会讨女郎家欢心,从饮鹤池到香雪海,姜灿的笑声一直就没停过。
直到走到梅林边缘,放眼看去,积雪未化,碎琼纷纷,果真一片香雪海。
伯府哪里见过这般美景,姜灿看得入了神。
“灿灿。”陆琪忽然在背后叫她。
姜灿笑着扭头。
陆琪伸出了手。
带着热度的手指轻轻擦过她脸颊,掠向耳际。
姜灿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却被对方按了按肩:“莫动。”
他语气有些认真。
姜灿懵懵的,真的就站在那儿了。
一边又觉得不该如此。
他要干嘛呢?
这梅林里,也不是没有仆妇经过的。
姜灿心里胡思乱想,脸上腾起了彤色。
片刻后,陆琪收回手,摊在她面前,含笑道:“瞧。”
他手心里,静静躺了枚花瓣,火红火红的。
姜灿没有失望,只是松了口气,笑道:“谢谢表兄。”
这般换了个角度,她能看见梅林的对面有一座佛堂。
仔细听,还能听见阵阵的诵经声。
今日并不是什么佛教的大日子,想来,应该是为江陵公的病情祈福。
这般作想,与陆琪一道往梅林外走,陆琪后她半步,一面说着“灿灿当心”,一面伸手替她拨开那些生得过于低矮的梅树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