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没忍住“哇”出了声,摇摇姜灿胳膊:“阿姊,好气派!”
那小厮嗤地一声,换了副谄媚面孔,拢着手小跑上前,又是给那马车递脚凳,又是对着车上的青衣仆从嘘寒问暖。
谁啊?
姜灿也好奇伸头张望。
那仆从跃下马,不耐地挥挥手,小厮便只得退至一旁。
而后仆从打起帘子,恭敬候着。
过了片刻,一截修长的手先探了出来。
该要怎么形容。
雪胎梅骨,或是昆山片玉。被深绯袖口掩映着,竟比漫天纷飞的乱琼还更白皙。
姜灿看呆之时,那人已下马车,朝她们行来。
绯色襕袍,金带缠腰,四品高官的身份象征已彰权势显赫,肩上披件绢色素纹大氅,膝压白玉禁步,又为其添了分文质的古雅。
款步徐徐,威仪矜贵。
举手投足间,尽是士族子弟的雍容。
仆从打伞亦步亦趋。
姜灿站在高处,被纸伞遮住了视线,待对方一步步迈上石阶,她才终得窥见那伞下的精致面容——
如冰与雪,湛不可污。
在她看来,这是个极美之人。
而美是凛然,非温吞、温厚者。
恰应了那句——性若白玉烧犹冷。
后来姜灿偶尔回忆起初见,才惊觉,原来自己此时便已有直觉,对方绝非是个温润君子。
一阵风卷起细雪,扑得她眨了眨眼,才总算迟钝地反应过来。
还能有谁,看样貌、看年纪、看身份……准是姑母那位继子、江陵公世子没跑了!
见对方就要目不斜视径直经过她们身侧,她眼疾手快地掐了下四娘示意。
四娘却会错了意。
【掐你就哭……使劲扯嗓子……】
好话她背不利索,哭还不会啊?
四娘立时伸手一扑,抱住了眼前不知谁的膝盖,扯着嗓子在公府门前卖力嚎哭起来。
那动静,路过的狗都得回头探一眼,十分唬人。
不枉险些跳起来:“女郎何故行此大礼?”
姜灿大惊失色。
怎么办?怎么办?
她看看一行人明显凝滞的脚步,迟疑了一下,适才那门房自觉有了表现机会,跨前一步呵斥:“女郎好生无礼,还不赶紧放开我家世子长随!”
姜灿心虚地抬眼。
陆玹正垂眸打量眼前的闹剧,感受到她的视线,淡淡投来一瞥。
那张清冷面孔不见半分失态。
空气寂静若死。
平日小霸王似的四娘,在这诡异氛围中渐渐也不敢作声了。
陆玹凝视着缩起脖子装鹌鹑的姜灿。
眸光凉凉,如霜似雪。
她声音十分温软,还有些熟悉。
他忽然想起风里那些七零八落的嘱咐……
“呵。”
敢情这秋风打的,是冲他来了。
第2章
到底是进了公府,一路行往,四娘格外兴奋,因廊下栽种了许多名贵花草,俱都是伯府中不曾见过的。
小孩不知其中价值,只觉得好看,但姜灿前两年已经开始与其他府的女郎社交了,时不时会受到她们的邀请出席一些宴会,因此涨了不少见识。
譬如这廊下被油布遮盖住大半花身的雪白牡丹,唤作琉璃冠珠,她便曾在扶风郡守的寿宴上见过。
只那时是精心摆在园中,哪里像眼下,被随意地栽种在不起眼的角落,只用来做那几株魏紫的点缀。
未及多感慨,一抬眼,姑母携了仆妇站在帘外,含笑等着她们。
上了年纪的妇人依旧保养得宜,装扮、妆容,无一不得体精致。看着她们走近,却忽然就涌出了泪:“灿灿。”
也是因这一句,姜灿那七上八下了半路的心,忽然就踏实了。
虽见面次数不多,姜灿却实在感激这位姑母。
她很早就没有了亲阿母,阿父也不曾续娶,这么些年,姑母一直都十分怜惜她们几个姊妹。在所有姊妹中,又最为照拂她。
因姜灿出世时,她也才为人母,前两年姜灿刚满十五,便是她为姜灿插的笄。
知道她年岁大了,要学着与人来往交际,伯府里却没有顶用的嬷嬷,还特地留了个稳妥的婢女给她。
往事想起来,满满都是感激。
姜灿一激动,把什么说辞都给忘了,屈膝福身:“姑母。”
仆妇们俱都劝着:“相见是喜事,夫人怎地还高兴哭了呢?快收收,莫叫两位女郎担心才是,啊?”
姜清拿帕子按按眼角,再看这侄女,家常衫子也掩不住窈窕。
雪光里,肌骨莹然,螓首蛾眉,愈看愈好。
百感交集,她叹然:“真是……灿灿都这么大了啊。”
低头瞧见四娘,又温和一笑:“这是炜炜罢?咱们快进去,屋里摆了酒菜,莫叫炜炜饿着了。”
因府上还有病人,不宜热闹,所谓接风宴也只是简单的一桌家宴。姜清引着一个清秀少年与姜灿二人见礼。
“这是你表兄阿琪。”姜清笑道,“小时候还见过的,灿灿可记得?”
姜灿顺势端详对方。
生得可真不错,粉面翠眉,细巧五官,嘴巴像姜家人,尤其像她阿父,眉眼与江陵公肖似三分。
倒是瞧不出,和那位冷冷清清的世子哪里相似。
姜灿说老实话:“不记得了。”
陆琪却笑起来:“我还记得,表妹最喜欢看西市上的胡人杂耍。”
说着,便邀她明日一道出门逛逛。
姜清嗔道:“这么冷的天,出门干什么?就在咱们家逛,带你两个表妹都熟悉熟悉。”
陆琪一揖到底:“遵令,阿母。”
逗得姜清仆妇都笑。
转头见姜灿,陆琪忽然笑道:“说起来还多亏了表妹。”
姜灿茫然:“啊?”
陆琪笑道:“非是表妹来了,阿母怎肯允我不去学里。所以多亏了表妹,才叫我偷得一日闲。”
这下姜灿也“噗”地笑了出来。
这时,被派去延请陆玹的婢女回来了。
“大郎君推辞男女有别,说,就不过来扰夫人雅兴了。”婢女禀道。
刚才还和乐的氛围冷了冷。
姜清噎了半晌:“这孩子……”
一双烟眉似蹙非蹙,十分令人怜惜。
姜灿心凉了一瞬。
完了完了。
听这话里话外,这位江陵公世子仿佛不怎么好接近。
……不会,真计较她今日的冒犯吧?
四娘也贴了过来。
姜灿强打起精神冲她笑笑,正欲安慰,却听对方巴巴道:“阿姊,给我夹那边的虾炙!”
姜灿:“……”
因她们身边没人,姜清便安排得妥妥当当,还将先前留给姜灿的婢女青骊又拨给了她。
姜灿颇是不好意思地受了。
待回了下榻的院子,四娘兴奋了半日,瞧见什么都稀奇,临到平日入睡的时辰还拉着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阿姊,你说二姊三姊她们干嘛呢?”躺在榻上,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姜灿哪能听不出她想家了,笑道:“赶紧睡,等这两日提了正事,就向姑母辞行。”
四娘也的确累狠了,听姜灿哼了两首童谣,便早早地睡了过去。姜灿伸展下腰背,正打算也去榻上,忽听见青骊在隔间唤她。
姜灿放下胳膊,走过去:“姐姐,什么事?”
“女郎从前不是总说想逛逛长安的上元灯会?倒不如趁这回来待久些,开春再回去吧。”
青骊笑着拉她在案边坐下,为她倒了盏热茶,“再过些时日,莫说东西市上,坊里也热闹起来了。”
才答应四娘呢,哪里能对小孩子食言,姜灿也早过了对灯会热衷的年纪,下意识便拒绝了。
青骊脸上笑意隐去,幽怨道:“我跟女郎分别这么久,心里常常记挂,女郎就不念着我么?”
“当然想念姐姐,可……”
“女郎也须得多考虑下夫人。”青骊叹道,“夫人嫁来长安这么些年,上回得家人探视,还是八年前,伯爷进京为太后献寿礼,带着您来府上作客……再就是女郎及笄那回,说起来,也不过留了一日。这次得到消息,知道您过来,可是高兴得提前好几日便开始张罗了。”
一番话连嗔带表,说得姜灿都不好意思了:“正是因太麻烦了,我们才不好多叨扰。”
青骊却正色:“这怎能叫叨扰?”
她压低了声音:“再没人比我更知晓,夫人她……是极想念家里的。”
说着,竟隐隐有哽咽。
姜灿就是再迟钝,也听出来了不对,忙问:“姐姐,可是姑母遇着了什么难处?”
青骊摇摇头:“按理说,论我们这等奴婢身份,并不能替主子说道什么。可女郎不在长安不知道,日日将夫人难处看在眼里的,也只有我们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