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玹皱眉,想说“这不一样”。被她抢在开口前打断:“正是因为世子厚爱,不会不管,所以我才不想。”
她真的希望,陆玹这样的人,应在朝堂上平冤断案,或是闲坐听雨,遣兴陶情。
即便要娶妻,也应择一位门当户对的温婉贵女,足以料理一大家事务,有聪慧果断的才智。
他们非是世俗意义上的“正缘”,不必萧姨娘提点,她一直都十分清楚。
姜灿觉得自己忽然想通了一切,这些时日以来的困扰。
那一刹那,她认真地仰起脸,弯起眼睛道:“我不嫁你。”
空气寂静。
陆玹凝视她许久:“这就是你最后的回应了?不悔?”
姜灿答是。
陆玹点点头,走近了一步,对上她警觉眼神,扯了扯嘴角:“你放心,我没有强人所难的兴趣。”
他从袖笼中掏出一直携带身上的锦盒,递给她,转身走了。
姜灿默默打开。
一张字纸飘了出来。
【鬓绿长留,不使韶华晚。】
她一怔,目光落向底下琥珀梨花玉簪。
他还是这么细心。
姜灿看着失神许久,又叹息。
刚刚他问她“不后悔”的时候,神情冷淡,语气也冷淡,应当是恼了,觉得她不识好歹了吧?
指尖抚过那轻薄的花瓣,她微微垂下睫。
静默中,背后突如其来的质问:“不是不悔?”
姜灿险些将手中簪子喂了鱼:“你……不是回去了?”
她分明看着他走的,亲眼看着他走的!
陆玹反问:“我不折返,又怎能看见前刻信誓旦旦的人,躲在这里掉泪?”
“……”
姜灿迅速抹干眼睛:“你看错了!”
对峙半晌,陆玹无声地嗤笑:“你太小看我。”
“你忘了刑部是什么地方,经审讯的犯人,哪个不叫屈?”
他干脆地告诉她:“你撒谎的本事还是没有长进。”
姜灿生气别开脸去!
“这是两码事,我并未后悔。”她语气很硬地道,“世子答应过不会强人所难,请回去吧。”
她又气又羞的样子固然可爱,但现在并不是好好欣赏的时候。
她不看他,陆玹便踱到她面前,看着她一双泛红眼睛:“若你无情,我自不强求。可若你存了顾虑不说……”
他淡淡道,“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今日以前,陆玹其实也不能判断她的心意,毕竟他对女孩子的了解实在太少。
但就在刚才,明明是拒绝的话,却含了无尽的叹息。
陆玹还见她眸中迅速地氤起一层雾气,分明泛红却硬要弯起。
比起无情,才更绝情。
被这“不识抬举”的女郎粗暴干脆地拒绝,原本是有些气的。
但陆玹凝视了眼睫溻湿、轻轻颤动的少女片刻,亦叹息一声。
“灿灿,你不坦荡。”
他向前一步,姜灿后退一步,他再前一步。
姜灿靠在纱屏上,声音轻颤:“……总之我已拒了你,你待如何?”
陆玹停下脚步。
他一双深邃眉眼,望进她眸底,声音亦带着蛊惑:“你若能看着我将刚才的话重新完整说一遍,说你不曾倾慕我,不想嫁我。我便死心,再不扰你。”
姜灿道:“这有何难?”
然她抬眸,撞上他温和却审视的目光:“我不曾……”
只一个“我”字还算清晰,越说声音越小,到句末干脆吞了尾音。
陆玹问:“你不曾?”
姜灿眼神小小偏移,只看他鼻尖:“……倾慕你。”
陆玹轻轻“哦”了一声,又近半步。
这下是真的脚尖相抵,呼吸相缠了。
姜灿头皮发紧,推他:“我说完了!”
“嗯,我听见了。”他含笑道,“你倾慕我。”
有限空间内,他笑时带得姜灿的心跳都在震。
分明耍无赖。
姜灿方寸大乱,想强硬地说什么,但躲闪的眼神和脸上的彤晕已经出卖了她。
低低声音又擦在她耳畔:“灿灿,告诉我,你顾虑什么?”
“……”
姜灿要怎么告诉他,她不想见他被伯府带累,俗务缠身。
不想见他因这份“喜欢”而委曲求全。
本来就是强撑的气性,如今被他戳破一道口子,泄了一地。
她轻轻地道:“就是……不合适呀。”
其实自己反驳萧姨娘跟他本质上并不冲突吧。
都是出于……喜欢呀。
那么多不想,根本只是不想见他将来情消爱却,后悔当初。
比起绝情,她更胆小。
陆玹待再追问,却发现她哭了。
不必再佯装下去,她抽泣问:“婚姻结两姓之好,可隔着上一辈的恩怨,我们真的能‘好’吗?”
“你不必哄我,我猜得到,你连青骊都能宽宥,开始会那般不留情面,姑母必不可能只作这点小风浪。”
“一直以来都是你照顾我,我很感念,很想把你当兄长信重。因妹妹可以依赖兄长,做妻子却要给予内助,可……我们家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我正是因为‘喜欢’,才不愿嫁你。”
她泪眼朦胧,“而你说因为‘喜欢’,不愿我嫁旁人,却没考虑过这些。或许你的‘喜欢’便如喜欢一只小猫,视为己物,见它亲近旁人当然生醋。但若小猫真生了重病,似你这般大家公子、威重权臣,是会倾尽一切救治,还是挥挥手,再换一只更可心的呢?”
因喜欢会使人生出踌躇和自卑。
这正是她能接受陆琪、不彻底回绝韩稜的原因。
因他们并非那等颇有自己主见的冷硬郎君,而她也并不喜欢他们,就算娘家未来大小麻烦事不断,委托他们,不会使她太有心理负担。
陆玹许久无语:“……我竟不知,你也会在心里藏这么多事。”
姜灿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
她道:“你太小看我了。”
陆玹微愣,继而失笑,片刻后又庄重了神色。
他回到棋盘边重新坐下,自斟了半盏冷茶,沉吟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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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陆玹道:“你能想到这些, 我其实很欣慰。”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亲耳听见心仪的女郎口口声声都在为自己考虑更令人心软了。
这之前他想的是,若姜灿也对他有意最好,若没有, 他自有道理说服她, 良禽择木而栖。
如人所见,她从来不是个意志坚决的女郎, 心软得令人叹息。
却不想,她的拒绝正是因为心软。
她将所有人都考虑到了,他、伯府, 独独辜负了自己的心意。
仔细一想, 又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总是考虑别人多于自己。
陆玹从她口中听见“喜欢”, 竟没有想象中的愉悦, 反倒心里隐隐发酸。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 话锋一转:“我许以妻礼聘之, 这般诚意在你眼里, 难道就只像折一枝花那般随意、轻浮?”
姜灿摇摇头:“不……”
陆玹看她口是心非的模样, 叹息一声:“你无非是以为, 我因色起意。”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 我非是那些轻狂少年。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但凡一个小小少年,身前身后都无人指引迷津,便须得为自己负责, 不可能冲动。
他毕竟是那样清寂的人。
这也是姜灿不信他的“喜欢”有多深厚的原因。
但他道:“你说这些我非但考虑过, 更不觉是多大的问题, 影响不到我。”
“只有你还小,没经历过事,才会被内宅里的手段吓着。”
刚刚还是略带好笑的“都十七了”, 话锋一转,就成了“还小”……姜灿抿抿嘴,垂下眼,听他“诡辩”。
陆玹沉吟了片刻,才决定坦诚:“我与你姑母的确有些旧怨,但根源并不系她,不过是比你更早识清了她的面目。”
“想必你已知道阿芋。”
阿芋……姜灿虽不知小名,但难得听他这般亲近地称呼谁的乳名,想必正是那位小娘子,陆靖姝。
她迟疑地点点头。
他言简意赅道:“刚入公府时,她处处体贴,颇得阿芋喜欢,我亦渐生信任。只后来,阿芋招小人谋害,素日待阿芋‘视如己出’的她却一反从前,袖手旁观。”
即使当下,知道什么样子最能博她心软,他也没有做出那等惨然不乐的凄苦模样,只理性地阐述:“诚然,如你所言,明哲保身没有错……”
姜灿接过话:“只这般两面三刀的做派,实惹人生厌。”
陆玹掀眸。
她一双水杏眼澄明廓清,注视着他。
半晌,她闷闷道:“她真讨厌。”
她从前也是用这样简明直白的态度表示,她喜欢对方,所以爱屋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