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很冷,姜灿不由微微瑟缩了下。
犹豫再三,她到底告诉他实情:“……还没呢。”
“我没应他。”
她垂下睫,正如他所想,“我告诉他,‘你既没延请官媒,亦没同我阿父通气,我不能自己做主,请先回吧。’”
陆玹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说还没有,但也没把话说绝。
但这至少说明,她对韩稜并无特别的喜欢。
心头如释重负,他点点头,缓声道:“我在孝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不过不要紧,待回过伯府,可以先请官媒私下走完六礼……”
末了,还解释了一句:“不必有什么压力,长安许多士族内部都是这般运作的。”
姜灿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他这说的还是聘妻之礼,简直是天降馅饼了。
若平襄伯在这,怕不是要迭声立马应下?
但……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世子莫不以为,我拒了一个,就得答应一个?”
“我没有答应世子。”
她的脸很红,像熟透的频婆果子。
陆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羞赧,但她将头埋得很低。
就很微妙。
他挑眉:“为何不应?”
姜灿动动嘴唇,没能说出什么。
陆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分析案件:“姜灿,你须得明白,韩氏这等新贵并不能帮衬你家里。要无后顾之忧,理应嫁我。”
无论她对他有无情意,都是最好的选择。
姜灿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头垂得更低了些,过了半晌,轻轻道:“这……不合适呀。”
“哪里不合适?”
陆玹想知道。
他能想到的,无非是些无伤大雅的小麻烦。
很无所谓。
他问:“是觉得你与二郎议过亲,担心受人议论?还是因你姑母……”
“不,不是这个!”她忙否认,又被自己的唾沫呛得咳嗽几声。
本就绯红的脸愈发涨得连耳廓都红透了。
陆玹品味着她这反应,放缓了语气:“好,不要紧。你自己说。”
之后果然没有再逼问了。
姜灿松了口气。
但两个人都不开口,气氛就凝固了。
很久很久,唯有水面微风拂荡,荷叶与荷花杆茎碰撞的声音。
他这般温和起来,怪怪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灿还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事情,将要说出口的话挂在嘴边,几度踌躇。
她觉得自己简直太沉不住气了,总是因别人三言两语就方寸大乱。
低头去抠棋盘雕刻的纹路,木屑在日光里纷飞,一如少女心思纷乱。
其实她根本就说不清楚。
原来反驳萧姨娘是不服气……现在又反驳陆玹是为什么呢?
这心里头混混沌沌的,也不像面对韩稜的时候。
面对韩稜,那一瞬的难为情褪去,心里就很无所谓了。
但……
姜灿实在憋不住了,悄悄抬眼,飞快地睃了他一下。
书童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陆玹垂着眼帘,耐心等待。
明明没在看她,却在她抬眼那一瞬,目光直直撞上。
心跳重了一拍,姜灿定了定神,错开视线,不意于水岸另一边瞥见两道人影:“……咦?”
一开始是想顾左右而逃避问题,但当她站起来走到阑干旁,蹙眉凝眺片刻后,神情便肃穆了起来。
她扭头问陆玹道:“那是世子的弟妹吗?”
-----------------------
第31章
大热天的, 水边竟还有人。
两个垂髫的小孩子,瞧着像是想摘莲蓬。
也没摇艘小舟,只敢站在假山伸出的石阶上, 伸长手去够那近岸的莲枝。
姜灿蹙眉不解:“怎么身边没个人看顾呢?”
不说放任他们独自玩水多么危险, 这样酷热的正午,直直晒着, 大人尚且受不了,何况两小孩。
陆玹循着她所在的方位看去,目光在那两个小孩身上停留了片刻, 吩咐守在亭外的圆觉:“过去看看。”
圆觉撑把小蓬伞, “哒哒哒”地跑过去, 将两人领了回来。
男孩子稍大一些, 身上穿件绣竹叶的青色袍子, 针线上是用了心的, 袖口却已经露出来一截。
这个年岁的小孩子长个都快, 看得出是去年的旧衣。
面对陆玹, 有些怯怯道:“长兄。”
看打扮看言行, 还以为是哪个来投奔寄住的亲戚家小孩了, 结果居然是府上六郎跟五娘——那位倒霉鬼赵姨娘的一双儿女。
陆五娘还是天真无知的年纪, 却也懂事地跟着行了个礼。
姜灿见她晒得都有些懵了,身上又红又烫,全是汗。
因为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妹妹, 看着实不忍心, 便在冰盆了拧了帕子给她擦手和脸。
小姑娘冲她羞赧一笑:“姐姐你真好看。”
姜灿心都软了。
想想伯府里姜四娘尚且跟个小霸王一样, 哪里做过这种奉承人的姿态,这小姑娘比姜四娘还小,却如此懂事。
她不禁有些奇怪, 两人瞧着都不是贪玩的性子,怎么会大中午自己跑来水边呢。
陆玹问这弟弟:“你们自己跑出来的,嬷嬷呢?”
语气淡淡的,算不上耐心。
陆六郎犹豫着,还没开口,陆五娘道:“嬷嬷在睡觉,我们没有吵她。”
姜灿眉头皱更深。
陆玹也是一顿,又问:“来水边做什么?”
陆五娘道:“嬷嬷说,采些莲蓬回去,好煮甜羹。”
陆玹看向圆觉。
圆觉会意,拿起一旁的湘竹箧,从冰盆里捞了十好几个莲蓬。
陆五娘眼睛都亮了,扯了扯陆六郎的衣袖。
陆六郎也高兴谢过长兄。
圆觉道:“我送两位回去。”
待三人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陆玹这才转身问姜灿:“可以继续说了?”
小小插曲,并不能打乱他的思维。
姜灿不说话,只看着他,神色庄重得可爱。
对峙了一会儿,她斟酌地问:“赵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玹道:“我没印象。”
意思也就是说无仇无怨。
姜灿欲言又止。
陆玹挑了挑眉梢:“怎么?”
姜灿问:“……不能帮帮他们吗?”
陆玹反问:“我不是让人给他们了?”
“……”
姜灿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也知道他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好气。
不忿了半晌,她再度抬眸:“我不明白……”
她纯粹是不喜欢仗势欺人的人,不管得势的是“主”还是“仆”。
分明对他来说抬抬手就能解决的刁奴,既然无冤无仇,为什么不帮。
分明和她有怨有仇的时候,也不计前嫌。
直接质问又像是道德绑架。
“小孩子挺可怜的。”她干巴巴道。
陆玹却问:“他们自己不能立起来,和我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插手旁人的因果?”
“我是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看着她,心思昭然若揭。
姜灿憋出一句:“自然是因为世子心善。”
陆玹沉默了片刻,微哂:“你怎会有这种错觉?”
姜灿看着他:“……郑绥风流,你打断我跟他过多接触,陆琪没担当,你还提醒我来着……虽然面冷,做的事就是很和善啊。”
听她絮絮叨叨细数,陆玹忽就笑了。
他问:“灿灿,你十七了,还不明白心仪是什么意思吗?”
“是需要我再向你解释一遍吗?”
他笑次数实在有限,纵眼下正有些不愉快,也还是晃了姜灿的眼,以至于让她忽略了他转换过于自觉的称谓。
她茫然道:“可那个时候……”
陆玹自嘲:“好,照你所说,那时我厌你姑母,针对姜氏。”
“我难道是佛龛上供的菩萨?无缘无故偏只对你心软?”
姜灿咬唇。
那么早!
她还以为,是后来日久生情。
毕竟以前的事情想起来就让人尴尬。
陆玹视线与她相交,缓和了语气:“若你实在怜悯,寄希望于我,我当然可以替他们处理了刁奴。”
“可你须得明白,非是我凉薄,而是一个嬷嬷算不得什么,最根本的,还得他们自己能立得住身。”
他是最有立场说这话的。
姜灿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些激进了。
说实话,被这样一位显贵又卓越的郎君表白,心里其实是有许多隐秘的欢喜的。
但她抿了下唇瓣,垂眼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不合适了。”
她道:“世子的品行毋庸置疑,独善其身也没有错。只我阿父是个莽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保不齐哪天就得罪了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