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放在平常,这种事于女方来说造成的伤害是一样的,但于陆玹却只是无伤大雅的风月谈资,旁人知道了,至多笑一句风流。
可这是在他生父的孝期,今上又最看重孝道,御史弹劾、坊间舆论就足够砸死人。
何况她还做了布置,那茶水中有催|情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姜清势在必得。
人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坏且蠢,自以为是。陆玹心下一哂,疑惑反问:“母亲在说什么?”
姜清:“这是灿灿休息的厢房,你不在‘云渡水’,怎地跟她待在一起?……你们,你如何对得起你阿父?”
陆玹侧目:“姜灿?”
姜清掩面掉泪:“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阿父刚过百日,你竟就……”
陆玹语气无波:“我并未见过她。”
“这间厢房里,唯我自己。”
说着,他侧身让出空间,“母亲不信,遣人一搜便是。”
林嬷嬷与姜清对了个眼神,皆认为他是在演空城计。
林嬷嬷先发制人地扭着身子往里一挤,高声道:“世子,得罪了!”
前有青骊暗信,后有婢女监视,林嬷嬷本是势在必得将二人捉个正着,却不想,在榻间没瞧见人,屋里又翻箱倒柜地寻了两圈,压根就没有姜灿的踪迹。
她纳罕极了,出去,冲姜清摇了摇头。
“看清了?”陆玹挑下眉,淡淡提醒,“母亲与诸位族婶可要一观?”
姜清心下半凉。
他怎又如此镇定?
姜灿呢?姜灿哪去了?
姜清知道那药效用,喝了茶水,对方还能自个跑了不成?
见她不说话了,陆玹摇摇头。
“我说了,只有我自己。”他语气十分平静,“母亲怎地不信?”
“我是否那等色令智昏之人,诸位有目共睹。”
“这百日以来,我一直茹素斋戒,谨遵礼法,约束自身,并不曾逾矩。”
“倒是母亲,带各位族婶堵在门口,不由分说地往我身上扣帽子……”
到这,他微妙地停顿了下,话锋冷峻了几分,“是想做甚?”
空气中弥漫着凉意,陆氏的族妇脸色微妙地变了变。都是亲见过风浪的人,哪里品不出陆玹话中指向?
姜清踉跄退了半步。
到这她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将计就计,引她一步步暴露至此,好当众对峙。
她遽然攥拳!
“……瞧你说的,哪有别的意思?”她咬牙强笑道,“我也是听了婢女的瞎话,才过来问一问,免得外面流言蜚语乱传,对你们都不好。既是误会,那便……”
陆玹打断她:“说起流言,恐怕还须得母亲解释一二。”
他招了招手。
也不知不枉从哪里冒出来,身后跟了两练家子,分别扭着两个婆子押至众人面前。
俩婆子神色都有些混沌了,一看即知被关了许久。
陆玹看着姜清巨变的脸色,反问:“母亲院中少了两个得力臂膀,怎也不让人去寻一寻?”
不枉立刻上前,扯下两人口中堵嘴的布巾。
其中一人深喘口气,高喊起来:“夫人!夫人救老奴!老奴都是听您吩咐的差事啊!”
原来,原来指的是这件事……
那次他莫名跑到正院来一番敲打,原来是抓到了她的人。
这两婆子都是她往日心腹,又被他抓住现行,招了全部。
起初姜清还寄希望于江陵公身上的时候,拿陆玹拒婚的事情做文章,散布他与宁王的谣言,又在江陵公身体渐好时往香炉中掺入特调的“安神香”,使他神志逐渐混沌,产生危机感。谁承想,还未能让江陵公改立,他体内积累的丹毒便发作了。
因姜清也不清楚这安神香对身体有多少坏处,会不会被查出来,所以见到仵作才会那么大反应。
她以为陆玹早放下了对自己的怀疑,一直在追那几个江湖骗子,不曾想,他将计就计。
他这是彻底不会再让渡台阶,维持表面了。
既然如此。
“我还有什么可说?”姜清卸下伪装,冷笑反问。
这院子并非那等齐整的排院,而是仿照南方园林,造了许多的景儿,从景致中错落地安置了几处建筑。
姜灿与无言并未走远,眼下,就躲在厢房后的竹林里看着这出戏目。
无言给她喂了解药和水,已经恢复了力气。
陆氏的族妇自然不会偏帮姜清,姜清“自愿”交出了手中所有权力,从此静心在院中为江陵公祈福。
姜灿震惊,无语。
她觉得轻了。
可就是这样的,因姜清到底与江陵公的死因没有直接关联,即便她对陆玹多有设计,他也不能代替已逝的生父对继母做什么处置。
姜清仍然是他礼法上的母亲,已故江陵公的夫人,但只剩个名头。
待处理完这边的事,送走族人,陆玹回到青棠山房,无言已带着姜灿在书房中等他。
陆玹挥挥手,让下人们都下去了。
因姜清道冲击,姜灿已经忘记了刚才都尴尬,小心观察他神情。
她以为陆玹该是有气的,可他反应十分稀松平常,甚至看起来……有些心情好?
姜灿疑惑地眨了眨眼。
陆玹只觉轻松。
再见姜灿,反倒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触动了。
因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本身就很容易使人心软。
陆玹目光特地留意了她那两瓣嫣红柔润的唇。
上面的血迹已经不在了。但一定还很疼。
今日他瞒着她在人前做戏,把她给吓着了。
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误会了她,十分委屈,才会以此决绝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时乍见她咬破唇,陆玹便心软了,想告诉她莫怕,只不过做戏,却没来得及。
而今见她怯生生站在画屏前,语气又缓了下来:“身上好了?”
姜灿脸微红:“好了……”
陆玹不做没准备的计划,既以利诱青骊倒戈,自然也提前从她那里拿到了药,让人重新配了付解药,自己提前吃过,也没让姜灿多受罪。
他不是那种喜欢恶意欣赏旁人失态的小人。
思及过去姜灿对姜清的信重,他思索片刻,问:“你可想去看看?”
同姓“姜”,被陆玹这般问,姜灿想起姜清的为人,仿佛那做错事的羞耻也共享了似的,越发垂下了头:“不要。”
“没什么好问的。”她微哂,“我并不缺她这句‘抱歉’,她也不会诚心与我说。”
“顺便跟世子说一声辞行吧,多谢世子的‘绿绮’,一会我便让人给世子送回来。”
陆玹微诧:“去哪?”
“想来世子已经晓得了,我阿父受任祐川郡折冲都尉。”她抿下唇,“或许跟阿父去任上,又或许呆在家里,趁如今多陪陪妹妹。”
总之没理由也没脸面继续留在公府。
陆玹顿了顿,精准猜中她心理:“你……是不是自责?”
意识到这点,他放下了茶盏,淡淡道:“没这个必要。”
他说:“事情已经很清楚,责任并不在你,亦无关我,一切因果有生此恶念之人承受。”
“就算一定非要有人承担愧疚,也只能是我,因为——”
陆玹看着她,“我先欺瞒了你。”
姜灿惊讶:“你……”
“是,我提早知晓了,却没有告诉你。”陆玹坦然承认。
姜灿有些怔忪。
小姑娘发懵的样子有些傻,陆玹再次想起她憨直表象之下的决绝。
他眉眼柔和了一分,向她招招手。
姜灿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并问:“……为什么?”
陆玹向来懒于为考虑旁人的感受遮掩动机。
但眼下面对姜灿的追问,却罕见地斟酌了下词句:“因你涉世未深,易出破绽,况且……”
“在你眼里,我才是那个针对姜氏的人?”
姜灿尴尬:“那都是以前了……”
“但我并不能参透你的一切。”仔细一想,他也没有那么了解她。
“我须得保证万无一失。姜灿,你能明白的吧?”他问。
姜灿微红了脸,垂下脑袋,半晌重重“嗯”了一句。
她能明白。
因为自己可能会成为那个“变数”,坏了计划。
陆玹道:“该自责的应是我。”
气氛沉默了片刻。
但当尴尬的情绪褪去,姜灿冷静下来,反驳:“不,这并不相同。”
“姑母欺骗我,是为一己之私,周全自己的阴私手段。你瞒着我,是因为……因为……”她脸颊愈发红润,却反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直白地道,“我不够聪明。”
“世子,我清楚的。”
陆玹动了动唇,微感复杂。
此前所有斟酌的词句就这样被她自己给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