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座位上,过不多久,雨点子果然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打得窗棂上糊的油纸“噗噗”作响。
她又扭头看陆玹,还是没有醒。
姜灿对着他诗画般的眉眼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忽然觉得,高处不胜寒。
但很快就有另外一种微妙的感觉盖过这感慨。
她还从来没见过陆玹这副温良无害的样子。
从前她对他抱有偏见的时候,对方说话也是一副施舍语气,仿佛多么懒得搭理。
平日里,陆玹十分循礼,姜灿亦恪守男女大防,并不会自恃所接受过的教育不同就妄图破坏什么礼教封建。
二人即便共处一室,也都隔着两张书案,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从来不会超过十息。
但眼下,此时此刻。
陆玹呼吸清浅,睡容安稳。
衲子和妙心在外摸鱼,隔着屏风,没有陆玹的吩咐,他们不会进来。
可以说是毫无戒备。
看了半晌,姜灿裙裾微动。
柔软,清甜,有幽香盈面。
风声、雨点都属于是正常环境的变化,只有这股熟悉的梨子香气,绝不该离得这么近。
几乎是在姜灿靠近的一刹那,陆玹的意识便清醒过来。
但他仍闭着眼睛,保持着呼吸的平和。
只心里并没有表面这般平静。
她太温和了,致他险些忘了,她来做什么的。
明明是初夏时节,陆玹周身却散着寒意。
好在没有失望或是怎么。因他一直以来都清楚,两个人的天然立场不相合。
所以他说过了,他乐意。
只他闭目静待,能感觉到那温软的香气就萦绕在附近,却迟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反倒是桌案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片刻后,安静中突兀响起一道极细微极短促的“嘻”。
?
陆玹捺着耐心。
颈后轻痒。
“嘻嘻……”
干坏事的时候,姜灿眼里蕴的全是亮光。于是没有留意到此刻陆玹眉心微蹙,“睡容”已不再保持安稳。
她执笔挥毫,寥寥几笔,便足够传神。
姜灿欣赏片刻,满意一笑。
视线下移,却恰好瞥见陆玹姿势微动,仿佛要醒的前兆。
心下慌了一瞬,她忙不迭将笔放回笔架上,蹑手蹑脚地离开。
走到门口,忽然想起自己“大作”忘了拿!
正想着再回去,却迎面碰上衲子,对方笑问:“咦,女郎今日这么快?”
“……”姜灿心虚硬撑大声,“世子昨夜是不是没休息好啊?我看他睡着了,就不打搅了。”
“……”
陆玹睁眼,随着端直坐姿,一张纸轻飘飘从衣衫上掉落,摊在了脚边。
他伸手拾起。
映入眼帘的,
一只言笑不苟的,
幞头小猫。
第20章
外间传来姜灿心虚与衲子告别的声音,陆玹微微蹙眉,大脑还带着刚睡醒的滞缓,一时有些费解。
她做甚?
……做了幅画?
他拧眉看去。
幞头便是再熟悉不过的官帽制式,他一眼辨认出来,正是他从前所戴——四品文官的规制。
那猫眼神带些睥睨冷视,一股子唯我独尊的骄矜。
到底姜灿画技太过传神,纵他少时不曾像其他同窗互画扮丑小像捉弄对方,也明白了。
陆玹深感无语。
小女郎家。
整个下午,内心莫名静不下来。与其说是被冒犯的不悦,不如说匪夷所思。
路都放在面前了……她就只想着作幅画?
明明默的是心经,明明此前还教训姜灿“定心”,眼神却不自觉地频频落在那只戴幞头的猫身上。
端起茶盏,却从清亮茶汤中照见唇角莫名勾起的弧度。
端茶的手一顿。
如此,这佛经是彻底没办法专注了。
他干脆撂笔,重新拈起那张纸。
目光与那傲睨自若的猫头对峙了半晌,轻轻“呵”了一声。
他将那纸朝内仔细折好,放平,压在了许多的经文之下,强迫自己去专注。
果然有效。
眼不见,便不会再想着那扰人的幽香,还有稚若顽童的嘻声。
这才对,他当然不会因这些无足挂齿的小把戏牵动太多心神。
待回到青棠山房,沐浴后,换上干净熏香的寝衣,就彻底不在意了。
青棠山房中,屋内充盈的是熟悉的檀香,暖黄的光线驱散了浓稠的夜色,帘幕无数重,遮蔽出一个柔软的、独属于自己的空间。
这些都是睡好一个踏实觉的必要条件。但并非每一晚上都能睡踏实。
至少今夜就做了个梦。
实则陆玹不算是个少梦的人,像今日梦见少时得大慈恩寺了凡方丈称赞,“未研佛理,然所思所问皆合禅机妙谛,此宿世慧根”,少年心骄,便忍不住想告与阿母。
那小尼转告了什么,时隔多年已记不清,但当时的灰心失望、意志消沉仍无差别复现在梦中,就连周遭花明柳媚,海棠垂丝如雨的场景也一并清晰了起来。
四下无人,阒然无声,可是身后却有道脆亮声音响起:“好厉害!”
转过身,花枝掩映间,一个娇俏女郎。
蓦然见她,陆玹还以为是枝头的海棠成了精。
恰有一丛缀满粉白花朵的细枝自主干斜伸出来,簪在她脑后。浑然天成,不假雕琢。
离得近了,他鼻端总袅绕一股清冽的甜香。恰似雨后初晴,湿润的风吹拂过白梨树,扑面而来的芬芳中,隐隐夹着些青涩果香与草木气息,淡雅却深远。
她眸光专注,澄碧得好似虎跑寺下汩汩清泉。
琅琅的声音逐渐和那天偷听见的重合在一起。
醒时才至寅时,帐中幽暗。
陆玹默然盯着帐顶片刻,揉揉山根,起身走出榻间。
守夜婢女惊醒,眯瞪着眼睛:“阿郎要什么?”
他略一抬掌,自己走到窗边。
初夏的湖景柔和美好,水面荡漾着波光。
月影沉静,白雾弥漫,飘渺如仙气。
往日面对这片湖景多是心里存了惘思,如今想的却是,从前求索的执念只得到漠视,可这些连他都忽略的过程,反倒被个不相干的女孩子看在眼里。
这种感觉太微妙了。
婢女立在身后,隔了许久,只听见他吩咐:“明日不过去菩提明镜堂了。”
“……什么叫‘绿绮给我了,琴接着练,不必急还’?”姜灿一愣,有些茫然,“世子不来明镜堂了吗?”
“也不是,只近来没那么多精力分付,后面可能忙完了吧。”陆玹决定得突然,衲子其实也说不准。
该不会,是那张涂鸦惹的事吧?
姜灿紧张又懊悔,忙问:“姐姐,世子可有说是我哪里冒犯了吗?”
衲子一愣:“与女郎无关吧,没听阿郎提起过。”
“阿郎还特意吩咐,女郎往后若仍想礼佛祈福,可以继续过来的,妙心他们都还在这。”她道。
姜灿心里有些失望,道了谢。
衲子派个小丫鬟抱琴送她回去,青骊见了,颇是诧异,待小丫鬟告退,方问她:“哪来的琴呢?”
姜灿顶烦被她们每日打听明镜堂的事,旁的就罢了,只学琴这件事是陆玹发好心,一直绝口没提。
眼下听见青骊试探,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姐姐可以去告诉姑母,日后我也见不上世子的面了。”
青骊微怔。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柔软温吞的女孩子用这副噎人语气。
“怎么这般突然?”她问。
姜灿垂眸:“我哪知道。人家凭什么要给我解释。”
青骊哑然半晌,看着她低垂眉眼,略带好意地提醒:“女郎总该想些言辞,好在夫人那里交代。”
姜灿侧目,她接着道:“只有叫夫人觉得无用,女郎才可以如愿。”
姜灿知道,姜灿只是不信她。
因她明明白白在为姜清做着监视她的事。
青骊只说了这两句,也只是心里存了一丝厚道,觉得过意不去罢了。相比起来,她一家老小都在陆府做事,当然是姜清更重要些。
姜清简直太失望了。
自己都让从前房中最娇媚柔弱、最受江陵公喜欢的通房手把手教她了,可她还跟个木头一样不开窍。
现在干脆连面都见不上了。
“我是让你真去祈福的?”姜清手抚上胸口,蹙眉不已,“偌大个公府,难道缺你这一份心意吗?”
林嬷嬷一边忙给她顺气,一边接过话茬数落姜灿。这时候姜清便无需再说什么,只失望无语地看着她,当真是端庄大方。
姜灿认错:“我太不争气了,辜负姑母期望。”
她回去后,姜清怀疑是不是她故意搞砸的。
叫来青骊一问,青骊迟疑道:“我看女郎今日碰壁回来十分委屈,不像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