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宾先是惊喜,旋即怪声怪气道:“不是说没了?这套又是从哪儿来的?”
姚映疏不耐烦道:“刚才那是骗你的,行了吧?赶紧把东西还我。”
谈宾见好就收,翻身从床上起来。
谭承烨立马把东西一丢,将褥子收好。
姚映疏也把手里的床被往床上一扔,冷冷道:“你自己弄吧。”
她拉着谭承烨离开。
人走后,谈宾摸了下被褥,眼睛立马亮起,“嚯,这么软。”
他高高兴兴铺床,心里暗自得意。
看,东西这不就到手了?
他这有钱儿媳妇看着凶,但想拿捏她也不是没有法子,他这不就想到了?
铺完床,谈宾舒服地往床上一躺,嘴里没滋没味的,咂咂嘴,他心中思量。
什么时候,能让他儿媳妇打两斤酒来喝?
……
姚映疏帮谈之蕴把饭菜往堂屋里端,途中对书房喊道:“谭承烨,吃饭了。”
“来了!”
谭承烨搁下笔,快速冲出书房。
刚走进堂屋,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跑进来,抢在他前头落座。
菜刚上齐,谈宾目光往桌上一扫,立即不满道:“怎么没肉啊?”
他看向正在盛饭的姚映疏,嘴一撇抱怨,“我说儿媳妇啊,你不是很有钱吗?这怎么一顿饭连肉都没有?”
姚映疏斜眼过去,脸上面无表情,随后对谭承烨微微抬起下颌。
小少年现在与她配合得还算默契,闻言一巴掌拍下,竖起眉头怒道:“我爹死了还不到一年呢,我和我小娘正在给他守孝,不行吗?”
谈宾大咧咧反驳,“我儿媳妇都嫁……”
对上姚映疏冰锥似的眼神,他妥协,“行,行。我儿子都嫁给我儿媳妇了,还得守你们家的孝?”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规矩。”
“我说有就有。”
姚映疏眼睛微眯,偏头询问谈之蕴,“我早先与你说过,我与先夫感情甚笃,要为他守一年孝,你还记得吧?”
“记得。”
谈之蕴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耻,反倒一副贴心温柔的表情,“兄长在我之前,娘子与他情深义重,无论要守多久,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听着这话,谭承烨莫名打了个冷颤,手抚上小臂,感觉怪冷的。
姚映疏也想打哆嗦,但她忍住了,迎上谈之蕴的目光,她忽地一怔。
敏锐地意识到一点不同寻常之处,感觉他似乎话里有话。
眼下之景容不得她沉思,姚映疏装得一脸满意,“不错。”
谈宾大为震撼,谈之蕴这狗崽子,居然有一天甘于屈居人下?
一双眼珠子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充斥着难以置信。
姚映疏不再管他,微微颔首,尽显大家长风范,“吃饭吧。”
有谈宾在,一顿饭都吃得沉默难受。
他倒好,竹筷不断夹动,把自己的碗堆得满满当当,埋头苦吃。
谭承烨还从未见过这种吃法,眼里泄出几丝嫌弃,默默离他远些,安静进食。
一顿饭吃完,姚映疏对谈宾道:“你去把碗洗了。”
“我?”
谈宾指着自己。
“不是你是谁?”
姚映疏眉头往下一压,“我不养闲人,你儿子做饭,你可不就得洗碗了?”
谈宾:“行行行,我洗就我洗。”
姚映疏转向谭承烨,“课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
“你去监督他。”
谈宾不干了,“儿媳妇,你这可就不讲理了,洗个碗而已,我还能把厨房给你砸了?”
姚映疏睁着一双澄澈明亮的鹿眼,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我不信任你。
“行!”
谈宾把筷子一甩,恼怒起身,“我洗!”
他动作极大收碗,噼里嘭啷的,看得姚映疏心脏鼓动,生怕他把碗全给摔了。
谈之蕴冷着嗓子,“摔碎一个碗,赔十文钱。”
“不是。”
谈宾把碗摞成一堆,“你抢钱呢吧?”
“这是官窑出产的瓷器,整个河阳县只有五百个,你说值不值这个价?”
谈之蕴挺直腰背坐着,面无波动,声线平稳,听不出一丝心虚。
姚映疏却默默低头。
十文钱一个?他可真能扯,十文钱,她都能买一摞了。
谈宾却信以为真,垂首看着碗上描绘的梅花纹,满眼都是震惊。
这玩意居然要十文钱?
他咽了口唾沫,妥协道:“行,我轻点,一定不碰着你这金疙瘩,行了吧?”
把桌子收拾了,他端着碗去厨房。
谭承烨跟在谈宾身后,眼睛紧紧盯着他,嘴里碎碎念,“小心点,别摔……”
他们走后,堂屋内只剩姚映疏和谈之蕴。
穿堂风温柔从两人身上拂过,吹得两人衣角晃荡交缠,密不可分。
门前洒落一片灯光,梨树沙沙作响,一片影子在姚映疏眼前晃荡。
她轻声开口,“你爹……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夏日的夜晚是蟋蟀蛐蛐的狂欢夜,清脆不绝的叫声织成一片,屋内却寂静无声。
许久,谈之蕴开口,“在我很小的时候,谈宾并非现在的模样。”
谈宾?
是他爹的名字?
姚映疏偏头,惊异又好奇,“不是?”
谈之蕴轻轻点头,烛火在桃花眼里跳动,明亮碎光从中泄出。
他面露回忆。
“我娘的身世和岳母有些像,她是秀才的女儿,从小跟着我外祖父读书习字,精通史书又擅长作诗。他们父女喜好诗书,不善置业,家里的银子除了日常开销外,剩下的皆用来购书。日子过得清贫又幸福。”
“我娘自小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在万恩县颇有美名,她本该在及笄之年嫁给门当户对的心上人,夫妻恩爱,平稳一生。”
“本该”两个字听得姚映疏拧起眉,“可是呢?”
“可是……”
谈之蕴垂下眼睑,“可是外祖父意外身亡,我娘成了孤女。她不愿与人为妾,匆匆挑中谈宾,带着自己仅有的嫁妆,就这么嫁了过去。”
“谈宾是个铁匠,经营了一个铁铺,家中有些积蓄,最初那几年,他们过得还算美满。”
“听我娘说起,他们刚成婚时,谈宾知道她喜好诗书,每次路过书铺,都会进去问问最近可有新出的诗集。”
“他也曾跑遍万恩县的全部书铺,只为给我娘买一张最好的宣纸。”
谈之蕴勾了勾唇,轻声道:“我娘说,她有日兴起,想给谈宾画幅画像,他当时一直拒绝,只道是自己是个粗人,不配做她画中人。”
“我娘不依,自顾自地给他画了,谈宾当时只看了一眼就把画像丢开,惹得我娘好不高兴。可她半夜起夜时,却见到他偷偷摸摸起身,手指轻轻在那画像上拂过,满眼的温柔珍惜。”
谈之蕴说到这儿时,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是否就是那个眼神,困了他娘一辈子?
谈之蕴无从得知。
收敛心神,他接着说:“我四五岁时,他们已经成婚六年,那个时候,谈宾就像这世间最好的丈夫和父亲。”
“除了打铁铺,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和我娘身上,我娘想要的笔墨书籍,只要是万恩县有的,他一定会满足。哪怕没有,也要不辞辛苦托人从外地买来,放在她妆台上。”
“他从未对我疾言厉色,时常在我娘教训我时匆匆跑来,一边劝一边把我护在身后。把我娘哄好,又带我去街上,或是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买包我娘爱吃的糕点,让我带回家向娘道歉。”
谈之蕴骤然记起一幅场景。
谈宾把他放在肩上,他抬手抚摸墙边杨柳,携带满身晚霞,在父亲宽阔的肩背上,笑容灿烂,欢呼着回家。
长睫如脆弱蝶翼轻颤,谈之蕴眼里的光倏地熄灭。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万恩县最幸福的孩子。”
然而命运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一一离他而去。
姚映疏沉浸在谈之蕴的讲述里,难以将白日里的谈宾与他话中之人联系在一起。
照他所说,谈宾曾经是个正常且极好的丈夫和父亲,那他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
难道是沾了酒?
唇瓣刚启,一道人影从外头走进来,谭承烨高高兴兴道:“他洗完了。”
姚映疏被转移注意力,“洗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反正没我洗得干净。”
谭承烨往外一指,“你要去看看吗?”
姚映疏起身,“走。”
两人进厨房一看,锅洗了,灶台清理干净了,碗堆成一摞放在橱柜里。
姚映疏还算满意,“以后都让他洗了,你就负责监督他。”
谭承烨容光焕发,眼睛仿佛比星星还亮,“你说的,不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