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
谈之蕴自然知道这是华老爷子故意刁难,并未多言,只趁机温习功课。
“华老爷子可在家?”
身后骤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仿佛夏日穿过林荫的一缕清风,打断了谈之蕴的默背。
他微微偏头看向来人。
那是个年轻人,裹着雨过天青大袖斜襟长袍,衣身用绿色丝线绣着丛丛青竹,领口缀着几片竹叶,一眼望去配色清爽,温文尔雅。
玉带束在腰间,下坠一枚环形玉佩与同色香囊,两条穗子走动间只扬起极为轻缓的弧度,姿态优雅从容。
年轻人生得极为出色,眼皮虽薄却无锋利之感,丹凤眼狭长,碎光嵌在眼中,涌动着温和碎光。
一名小厮跟在他身后,手持油伞为他遮阳。
对上谈之蕴的目光,那人略微一怔,旋即温和颔首。
看来也是华老爷子的客人。
谈之蕴点头致意,收回视线,继续默背。
门房快步走来,见人三分笑,“原来是陈公子。”
陈公子态度温和,语气亲和,“今晨有篇文章晦涩难懂,特地前来向华老爷子请教,劳烦替我通报一声。”
门房脸上虽带笑,但依旧是那番说辞,“可真是不巧,我们家老爷昨个儿不胜酒力歇下了,此时还未醒。日头晒,陈公子不如先行回去?”
陈行瑞语调不变,“无碍,我进去等老爷子醒来就是。”
门房苦笑,“公子也知我们老爷在平州城的名声,今个儿若是让公子进去,明个儿就有人来寻小人说项,到时老爷发起脾气来,小的可承受不住。”
他拱手作揖,讨饶道:“公子心善,留下小的这饭碗吧。”
陈行瑞眸底有抹情绪快速掠过,他轻轻叹了声气,告罪道:“是我考虑不周,倘若害你丢了这门差事,倒是我的罪过了。”
门房扬起笑,连声恭维,“公子菩萨心肠,怎忍心让小的丢差?”
陈行瑞失笑摇头,“你这嘴倒是一如既往地巧。”
他仰头看了眼华府门匾,声音里夹杂着叹息,“先等着吧。”
两人的对话过耳即忘,谈之蕴闭上眼,不断在心内温习文章。
那位公子的出身应当极为不错,哪怕撑着伞,在太阳照射下也有些难捱,小厮掏出帕子为他擦汗,一会儿劝他先回府歇息,一会儿又命另一名小厮为他买冰饮解渴。
陈行瑞一一拒绝,“既是求学,便该意志坚定。多年寒窗苦读的学子忍饥挨饿尚且能坚持,我不过晒一会儿出出汗罢了,哪有那么夸张。”
他拂开小厮撑伞的手,“把伞拿开,我就这么站着。”
小厮拗不过他,只好收了伞,陪他站在太阳底下。
谈之蕴偏头时,正好瞧见汗珠自他鬓角滑落,这位陈公子抬手擦拭,露出一张晒得绯红的脸。
恰在这时,门内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一名小厮匆匆而来,朗声道:“老爷醒了。”
陈行瑞目光一亮,正欲上前,却听那小厮道:“谈公子,快请进吧,老爷要见你。”
脸上笑容僵住。
陈行瑞霍然偏头看向谈之蕴。
后者不紧不慢擦去面上汗渍,从容对小厮道:“多谢,还请这位小哥带路。”
小厮做出请的姿势,笑道:“谈公子里面请。”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陈行瑞笑容和煦,问道:“不知方才那位公子是何人?”
门房回:“是老爷昔日一位友人的弟子,此次参加秋闱,特地听从师命拜访老爷。”
陈行瑞目光一闪,“哦?他瞧着这么年轻,竟已是秀才了?”
门房笑,“可不是,听闻今岁不过十八。”
陈行瑞赞许,“果真是年少有为啊。”
似突然想起某事,他对小厮道:“我出门时禹弟可在家?”
“表少爷好似一大早就出门了。”
“这小子。”
陈行瑞无奈,“父亲不是罚他禁足三日?这才第一日,怎么就跑出去了?”
小厮低着头不敢说话。
陈行瑞对门房道:“家中还有事,我便不留了,改日再来向老爷子讨教。”
门房也知陈家这位表少爷性子顽劣,忙道:“陈公子请。”
陈行瑞略一颔首,带着小厮大步离去。
门房看着他的背影,暗道陈家公子果真是世家风范,不仅德才兼备,礼贤下士,对待表兄弟也如此用心。
不愧是平州城独占鳌头的少年郎啊。
转而想到方才进屋的谈之蕴,门房暗忖,不过方才那名谈公子也不差,仅从容貌上来说,甚至还盛陈公子三分,就是不知这才学如何,能否得他们家老爷另眼相看。
被门房牵挂的谈之蕴正被小厮迎入华府。
华府是座三进的院子,宽阔明亮,却并不繁华,反而处处简朴,颇有返璞归真的意味。
小路两旁杂草晃着草叶,轻轻从谈之蕴衣角拂过,他低头看了眼,抬头目不斜视跟在小厮身后。
“谈公子里面请。”
小厮站在门前,躬身请谈之蕴进去。
他没动,望着眼前的屋子微微拧眉。
此处并不像会客厅,华老爷子当真在里面?
来都来了,谈之蕴不允许自己退缩,他对小厮颔首一笑,迈步进去。
屋内空旷,除了一张木桌与凳子之外并无他物。
疑惑间,身后小厮道:“谈公子,老爷吩咐过了,想要见他,您需先将桌上的题全部答完。”
他扬起笑,语调和善地恭敬道:“在此期间,您有一切要求都可告知于我。”
谈之蕴惊诧一瞬,很快接受这个新的“刁难”。
“有劳。”
对小厮颔首致意,他走到桌边,看清上面的内容时,眼里有惊讶流露。
缓缓落座,谈之蕴磨墨提笔,不假思索在纸上落笔。
与此同时,平州城内热闹不已,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各种香味齐齐钻入鼻腔。
姚映疏和谭承烨一并走出酒楼,母子俩不约而同摸起肚子,发出喟叹。
“不愧是平州城啊,随便一家酒楼味道都这么好。”
“好饱,这家的饭菜不错,下次我还来。”
姚映疏:“行,等你小爹回来,我们再带他来一次。”
“好好好。”
谭承烨踮着脚尖四处张望,面容难掩兴奋,“那边好热闹啊,咱们去瞧瞧。”
他拉着姚映疏飞快钻入人群。
酒楼上悬挂的红灯笼随风而飘,一张白净面容从灯笼后显现,少年趴在窗边抱怨,“好无聊啊。”
话音方落,一道窈窕粉影从眼前掠过,他目光一定,怔怔看向那处。
“这家酒楼是没什么乐子,听说翠音楼最近新来了个乐伎,一把嗓子比黄鹂还动听,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宗少爷可要去见识见识?”
“诶,翠音楼的乐伎算什么,梅花苑的柳乐生最近新排了出戏,唱的那叫一个百转千回,荡气回肠,与往常的风格大相径庭,宗少爷可有兴致?”
“柳乐生啊,他唱的戏是不错,上回我祖母过寿,请他过府开一嗓子,听得老人家一整日都笑得合不拢嘴。”
“说来,咱们也有好几日没去梅花苑了,宗少爷,不如咱们去一趟?”
“宗少爷,宗少爷?”
趴在窗台上的少年怔怔望着楼下,猛地起身推开房门往下走,留下一句飘远的回音,“我突然有事,你们自行去罢,不必管我。”
雅间内一众公子哥看着空荡的房门面面相觑。
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说好无聊出来找乐子,怎么人自个儿走了?
……
“哇!”
男人嘴里喷出火焰,惹得周围惊叹声四起。
姚映疏和谭承烨站在人群里,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前方,杂耍里有喷火的,胸口碎大石的,踩高跷的,五花八门,看得两人目不转睛,应接不暇。
一只身上系着红花的猴子穿过火圈,尾巴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与欢呼声糅杂在一处。
那猴子一口气钻了四五个火圈,两条后腿落地直起身子,嘴唇微弯,脸上表情似是在笑。
“好!”
“再来一个!”
起哄声一声高过一声,有人端着锣鼓走到人群中,同伴七零八落砸在上面,发出清脆响声。
谭承烨从兜里掏出两个铜板,面上带笑丢出去,转头见姚映疏不动,拉了拉她的衣袖,“你怎么不给?”
那人已端着锣鼓走到面前,含笑的双眼在姚映疏面上停留。
她尴尬一笑,从钱袋里取出几个铜板放上去。
“多谢娘子。”
人走后,谭承烨翻白眼,“瞧你那小气样,出去别说是我小娘。啊啊啊疼!”
耳朵上传来痛意,谭承烨急忙改口,“我错了我错了,快放开。”
见他讨饶,姚映疏这才松开手,哼一声,“你说得对,我现在有的是钱,几个铜板而已,还舍不得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