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芙颔首,从善如流诊完脉,又仔细观察病患的耳目、口舌,已然有了猜测,八九不离十。
她请婢女取回医箱,从中翻出一本画册,直言道:“此为女图,皆是女子之秘。姑娘病因多种,能不能治都得经过一种方式,乃常人所不能接受。我不得不配以此图为姑娘讲解,姑娘理解了再回愿不愿治。”
不治是死且很糟糕,治也许会死起码还有生的希望。若非家道落魄,途中遭遇变故,又怎会在此苟延残喘,现如今容不得自己想太多。苏姑娘索性听医婆讲讲。
她牵了牵嘴角,回:“请讲。”
苏姑娘出身高贵不假,却并非一无所知的金丝雀。作为婚期在即的女子,不知看了多少避火图,在教习嬷嬷的指点下学了多少男女之事,懂的可能不比程芙少。
程芙徐徐打开画册,寻常女子见了怕是不晕也要掩面逃走,苏姑娘却镇定自若,不动如钟。
这倒省去程芙不少精力。
原以为苏姑娘可能受不了此等刺激,命人将她轰走,她归还诊金。
可患者始终都表现出了配合的意愿,将自己全无保留交付,医者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后退。
程芙敛神,为苏姑娘讲解了女子的身体构造,又述说了癸水的原理,最后将粗纸卷成长筒状为其演示,“我要做的就是以刀划开这里,以便癸水顺利流出。”
苏姑娘:“倘若划开也没有癸水呢?”
“那是最坏的情况。”程芙如实回答,“意味着姑娘天生少了一两样女子的脏器。”
闻听如是说法,苏姑娘的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
“癸水若……顺利流出,可算已无大碍?”她问。
程芙摇摇头,回:“仅算躯体再无大碍。将来洞房花烛,姑娘极有可能不再落红,但不是绝对的。民女建议姑娘不妨告知长辈,再由长辈出面与未婚夫详谈。”
告知患者风险乃医者的责任。在当下,花烛夜没有落红,苏姑娘依然是不幸的,可能遭遇丈夫的薄待。
苏姑娘慢慢垂下脸,沉吟难决,许久许久,满室死一般寂静。
程芙已然听见了婢女不安的呼吸声。
“你有几成把握?”良久,苏姑娘抬眸问。
“姑娘脏器齐全便是十成。”
否则神仙来了也没招。程芙实话实说。
松歌与蓝衣婢女欲言又止,想要劝苏姑娘,却根本想不出更稳妥的路子。
苏姑娘也在望着她们,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无路可走。
倘若挨两刀就能痊愈,落不落红倒是小事,以自己与毅王的情分,怎么都好解释,甚至按医婆所言请长辈出面都能解决。
怕就怕是缺少脏器。
一旦如此,她就是个无法生育的女人,这于苏姑娘以及背后的长辈而言都是毁灭性打击。
她把自己的处境全都告诉了程芙,希望程芙明了此时的她有多艰难,唤醒了程芙内心深处早就松动的恻隐之心。
但她没有告诉程芙,她的族人,乃至身边的人,曾因山匪摸了她手,便将毅王的护卫尽数灭口。
苏家女,贵为王妃之尊,绝无瑕疵。
一旦有了瑕疵,即便毅王顾念旧情娶了她,也绝不会再纳苏家女为侧妃。而侧妃之位一旦落入外姓女手中,苏姑娘的日子只会更难。
正妃与侧妃只能姓苏。
这一切程芙都不清楚,她只知道眼前的女孩马上就要成亲了,未婚夫乃尊贵无匹的燕阳毅王,如若她不尽心帮扶,这个美丽的女孩一生就毁了。
苏姑娘深深望向心腹婢女,眸光复杂,传达了不容错失的饬令——且看结果如何,再考虑留不留活口。
松歌点了点头,悄然退下。
蓝衣婢女则留在室内辅佐程芙。
整个过程苏姑娘都表现得十分坚韧,生生挨了两刀吭都不吭一声,结果也是出人意料的好,没多会儿癸水便顺利流出,意味着苏姑娘脏器俱全,很快就能痊愈,将来亦可生儿育女。
程芙替苏姑娘清理了伤口,再将后续如何保养一一告知蓝衣婢女。
“此处易愈合,痛感也极轻。”她说,“按方子熬煮汤药每日勤洗患处,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折磨苏姑娘三年的隐疾被一个江湖野医婆两刀解决。
干净利落。
整个过程仅用了半盏茶。
显得过去三年所受到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犹如一个笑话。
苏姑娘啼笑皆非,最终化作凉凉一笑。为了维护她的声誉,母亲处理了所有为她诊治的医婆,却宁愿看她受折磨也不肯请御医救她。
她撩眼看向程芙,道:“你,真的很不错。”
程芙没有自谦,垂眸还了一礼。
“可愿随我入毅王府?”
蓝雪扭头看向苏姑娘。苏姑娘眯了眯眼。
别看医婆的地位不高,可若真有本事,也是最容易受到上位者青睐的。就在方才,苏姑娘突然定下了主意。
程芙低头回:“多谢姑娘抬爱。不过阿娘立下规矩一不为奴二不为妾,民女实在无福消受您的好意。”
跟着贵人自然有无边富贵。
可不签下卖身契,贵人又怎会放心留用。从苏姑娘的眼神,程芙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苏姑娘以荣华富贵为诱饵,要求她奉上自由。
蓝雪哂笑:“连毅王府都不配你为奴为妾,好大的口气,这可是旁人跪着求都求不来的机遇。”
苏姑娘抬手摆了摆,示意心腹婢女不必多言。
“我素来不爱强迫他人。既然无缘,程姑娘慢走。”她说。
程芙浅施一礼转身折返。
待她下了二楼,苏姑娘才意味深长瞥向松歌,松歌领会,垂眸应是。
万没想到苏姑娘的人马尚未出手,午后船身骤然倾斜,江水从船底倒灌,撞开一扇扇门窗。
程芙和船娘子反应极快,先后冲出房门。
船娘子丢给程芙一块木板,自己也抱了一块,道:“跳船。”
程芙在水浪扑过来前纵身一跃。
再醒来已是次日辰时。
这场突如其来的水难吞噬了十几条人命,仅剩三名幸存者:她、船娘子陶花、蓝衣婢女蓝雪。
而这条船上最贵的性命——苏姑娘不幸身亡。
程芙闭了闭双目,回忆化作眼泪从眼角一滴一滴滚落,流进了崔令瞻的衣襟,沾湿他脖颈的肌肤,滚烫炽灼。
从她的叙述中,崔令瞻已然拼凑出了完整的脉络。
阿芙何其无辜。
方才还明媚的春日晴空,陡然暗了下去,雨丝纷纷扰扰,噼里啪啦敲打着车厢,车厢被雨幕分隔成了一方小小的世界。
崔令瞻低头吻着程芙粉靥的泪珠,低声轻哄着。
“她有她的不得已。”他柔声道,“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委屈,只是请你不要再恨她了。我这么说不是为她开脱,也不是偏心她,我的心一直都偏在你这里的,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怨恨她于事无补,只会让你的心更痛苦,而我们已经这样了……”
程芙止住哽咽,多想告诉他,她一直憎恨怨怼的人只有他啊。
她恨他。
崔令瞻却止不住地妄想,妄想当初这个倔强的姑娘从了阿嫣的心意该多好,这样他就能理直气壮收用她,把她据为己有,再不用如此刻般疼痛、悔恨、心虚,五味杂陈。
下一瞬,他又被自己贪婪的想法逗笑了。且不说阿芙同意为奴,后面的杀手也不可能让阿嫣活下去,便是真活到了嫁给他,他该如何处理这两个姑娘的关系?
安心享受齐人之福?今晚睡这个,明晚睡那个?尊重正妻,阿芙就一定要受委屈;偏心阿芙,岂非宠妾灭妻的薄情丈夫?
而他早晚都会偏心阿芙,注定了两难全。
可见他与她的今日,已是最好的结局。
至少可以专心呵护她。
“阿芙,也不要怪我。”他用力抱着她,亲吻着她,疼爱着她。
女孩无力的啜泣声被他完全吞没。
这日晚上,崔令瞻没有离开。
程芙并不知他如何做到的,但这样的事于他而言应是很简单。
他与她彻夜缠绕,一遍又一遍地将她的神魂撞进了天堑,撞入了渊海,不断地下坠……
次早,她浑身虚脱,下地站了下晃晃悠悠,又被他重新抱进了帏帐内。
“我已命人替你告了假。昨夜……辛苦你了。”他俯身亲了亲她,“睡吧,我先回去了,月底接你回府。”
程芙没有睁眼,听见了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自己拾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穿戴整齐,而后门扉打开,关上。
片刻之后,玉露端着铜盆走进来,放在盆架上,把装有热水的铜壶坐进棉花窠子里,一桶凉水放在盆架下,悄然离开。
再也没有人进来打扰她。
她睡了两个时辰。
三月廿四,程芙重新回到了毅王府,依然未能收到凌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