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山脚下一间香火稀薄的寺庙,偶尔有人过来添些香油钱,复又急匆匆离开。
人迹罕至之地,仿佛被尘世遗忘。
深更半夜的,凌云纵马疾驰到了此处隐秘之地,他跳下马打个响指,那马儿仿佛成了精,立即跑走了,躲进岩石暗处,不发出半点声息。
他抽出匕首,曲肘挡在身前,迅速窜进了密林。
两日后再出现,发丝凌乱,浑身泥泞,双目倒是格外有神。他将匕首塞进皮靴,绑结实,就近从一处斜坡滑下来,吹个口哨,跳上自己的马儿飞奔驶离。
那边厢亲卫陆续离开了万春阁,也只有小白脸凌云舍得留宿三日,主要是还不一定掏钱,依媚儿的态度,只要凌云愿意留,她宁可倒贴的。
大家羡慕不已,骂骂咧咧,有人故意使坏,上楼敲门,唤凌云一起走,没多会儿,门内就传出了凌云的喝骂,众人哄笑,吹着口哨逃离。
门里面,端坐妆台的媚儿从口中吐出一粒珍珠。
她自小习得奇术,一张小嘴一颗珍珠,便能模仿各种声音,活灵活现,走街卖艺时被北镇抚司的指挥使连人带摊子买走。
这日付氏又来看望程芙,两人许久未见,拉着手叙旧。
会选失利全然未对付氏的心境造成影响,她本就怀着中之血赚,不中命也的心态。
再说阿芙中了呀,她真心实意为阿芙高兴,上回来就是为了与程芙庆祝,买了不少酒菜,这回又带了两包庆芳斋的冬瓜糖。
你要问她与程芙是什么关系,可能连她自己也形容不贴切,阿芙在她眼里,是孩子,是师父,是朋友,亦是同道中人……
胜过世间许多种深厚的情谊。
想到自己和凌云的密谋,程芙深知将来或许再没有见到付氏的机会了。
她拿出早就备下的礼物,牛皮封存的,双手放在付氏手中,“借花献佛。这原是王爷送我的金针,现在我有了香山匠人特制的,那么这套便用不上,我想它应该去擅于用它之人的手中。”
笑眯眯拍了拍付氏的手。
付氏瞠目结舌,下一瞬满脸通红,目中有狂喜之色,激动地望着程芙。
程芙:“既学了我家的传承金针术,怎能没有顶好的金针,你说是吧?”
付氏:“阿芙……”
“都说了是借花献佛,反正王爷的东西不用白不用,平常心就好!”
付氏揽着她肩膀,激动不语。
“从医这条路漫漫,相信大娘将来定然能使出一手好针阵,造福万千女子。”
“阿芙这样的姑娘,困在内宅可惜了。”许久,付氏轻轻喟叹。
程芙没有接话,托着腮,转眸凝望窗外。
一名女吏走过来,对程芙道:“程姑娘,你舅舅来看你了。”
程芙:“……?”
付氏:“……?”
第37章
想必付氏和程芙差不多纳闷, 哪门子的舅舅?
程芙一霎就反应过来,面色微白。
一刻钟后,她才磨磨唧唧走出了分药的院子, 又出了黑漆大门, 对面柳树旁停着辆高大宽阔的马车, 映入了她眼帘。
车夫和“家丁”发现她, 统一往周遭散开,散得远远的, 唯有墨砚笑着招呼了声:“请吧姑娘。”
她想了想,定下心神登上马车。
崔令瞻正在车上看邸报, 她走进来, 他就放下了,一双摄人的黑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粉面含露,比从前多了一抹韵味, 是他把她变成了女人之后的韵味。
程芙:“王爷。”
崔令瞻嘴角一牵,“不叫舅舅?”
“出门在外,有时就得自己给自己安个方便的身份。”她垂眼斜斜盯着左下方说,“我这样的要说在燕阳无亲无故,实难取信于人。”
“说未婚夫不好吗?”
“未婚的男女见面才是于礼不合。”
“那直接说是本王的爱妾。”
程芙眼睫微颤,像是第一天才认识他般,怔怔看向他。
崔令瞻低下眼帘, 淡淡道, “之前没与你商量是因为我也没把握,如今有把握了,挑个好日子把你名分确定下来。等下半年换个册籍,我自会慢慢为你筹谋。”
侧妃也不是没可能。
他撩眼看向她,“做本王的侧妃不算辱没你。只侧妃不是一蹴而就的, 你好歹装装样子,从我的小妾开始。”
况且做他的小妾又怎么了?
他是苛待她吃还是苛待她穿?衣食住行,呵护疼爱,哪样不是最拔尖的?
他见不得她强装镇定的眼底晃动着委屈。
“把名分定下后,我们就生个孩子,不拘男女,来年呈报宗人府,一切都好说。”他说完忽又心软了,阿芙尚不满双十,在他眼里还是个小丫头,与他行-房已是不容易,如何做得母亲?
他闷声道,“算了,过两年再生。”
程芙冰凉的指尖在袖子里,摸不到一丝暖意,许久才轻声道:“王爷,您为何总是欺负阿芙?别人也是这么欺负我的,欺负狠了,我才还手的。”
崔令瞻:“……”
可她知道不管哭泣还是愤怒,都于事无补,此时此刻,她撼动不了眼前这个男人半分汗毛,发疯只会陷得更深,说不定还有皮肉之苦。
那就再耐心一点,一点点就好,马上就能彻底离开他了,她何必在紧要关头为一时荣辱自毁前程!
也是在这一刻,程芙意识到了自己对崔令瞻清晰的恨意,恨不能他去死,可他若是死了,贵公子也就没了。
她没有缘由的伤心,眼泪落了下来。
她要永远离开他,一生一世再不相见。
在这个暮春时节的三月里,崔令瞻的马车上,程芙趴在崔令瞻的肩膀给他讲了那日所有的细节,不是一带而过。
去年此时,善良的船娘子观程芙自登船就没买过一碗饭,便去厨房盛了一碗咸粥,塞给她道:“出门在外,女孩子不吃饱多危险,这是卖剩下的,扔掉可惜,吃吧。”
说完,看也不看她,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
程芙和着眼泪喝那碗粥,热乎乎的,里面有鲜美的春菜和一点腊肉丁。
承蒙照拂,程芙主动为腹痛的船娘子艾灸驱寒气,疗效显著,还能一眼断症粗使婆子的顽疾,俨然一个经验丰富的女科小郎中。
她的医术得到了这群底层女子的认同与推崇。
为了照顾身无分文的程芙,船娘子厚着脸皮在二楼极为贵重的客人跟前,推荐了程芙。
贵客身体很不好,面色苍白,带着久病不愈的青色,随行的医婆也已黔驴技穷。
船娘子深信阿芙定有法子。
程芙记得那日雨过天晴,凉凉春风透过了她单薄的衣衫,肌肤便起了一层小粟米,打个寒噤。
闻得楼上贵客的身份,她又打了一个寒噤。
理智告诉她当藏锋守拙,尽量回避。
然而现实一碗粥就能将她击垮,她盯着贵客婢女递来的二两银子,咽了咽口水,便傻傻跟人上了楼。
仿佛踏入了另一方红尘。
呼吸间全是不知名的花香,一应陈设多是叫不出名的,有的甚至猜不出用处,程芙看花了眼,忙垂下眼帘,越过五六名婢女,规规矩矩走进了里间。
里间仅有一名蓝衣婢女,见到她先搜了身才放行。
另有健硕婢女撩起宛若月光的纱幔,露出其中贵客的真身——倾国倾城。
程芙看直了眼。
“我姓苏,称我苏姑娘便可。”绝色美人缓缓抬起眼帘,双眸仿佛灰色的冰,对程芙点点头,“过来,艾灸。”
案上摆放着一盒整整齐齐的陈年艾条。
程芙走过去,打眼一瞧苏姑娘病体严重,此时怕是强弩之末,她忙攥了攥苏姑娘的手,果然冰冷彻骨。
“放肆!”健硕婢女箭步上前掀翻程芙,呵斥,“小姐玉体岂是尔等贱民所能触碰!叫你艾灸,你便好好艾灸,谁允许你诊脉的?”
“医者不请脉又如何清楚症因对症下药,姑娘若讳疾忌医何必请医者来?”程芙轻抚手臂,不卑不亢。
苏姑娘:“松歌,不得无礼。”
名唤松歌的健硕婢女应是,旋即收敛杀意,警告程芙:“一切听小姐吩咐,不叫你动的别动。”
程芙念着二两诊金,回:“好。”
她挑开火折子,指尖尚未触及艾条,忽听苏姑娘开口道:“我自小有寒症,十五岁起每月发作,腹痛难忍,如今已有三载。”
松歌面色有异,瞥向苏姑娘,苏姑娘悄然摇了摇头,松歌垂下眼。
程芙:“敢问姑娘癸水颜色,前后间隔天数。”
苏姑娘:“我没有癸水。”
这下不止松歌,连蓝衣婢女都晃了晃。二婢神色微慌,却站得笔直,抿紧了唇。
程芙不动声色收回余光,询问:“姑娘能否允我请脉?”
连秘辛都道出,也就不值得再相瞒。苏姑娘瞬也不瞬盯着程芙,几息之后,缓缓伸出皓腕,道:“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