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方才突然昏过去了,这船上缺医少药,又不便惊动旁人。我便取了那抹沈主薄之前送来的丹药,给您服下了。”
李瀛点了点头,发觉身体确实舒服许多,她心中清楚,青俪所言不假。此程若是没有先前沈谙之送来的丹药,以她这幅身子,只怕捱不到潼关便要病倒了,欺君之罪一旦被发觉,届时不单是此行功亏一篑,还会牵连他们的九族。
经幢飘动,脚步声由高及低,似是有人沿着木梯而下。
青俪连忙掩好纱幔,急匆匆挡住隔板,将李瀛遮得严严实实的,再回头,看清来人,神色骤然一松。
来人赫然是沈谙之,玉冠束发,穿着皂服,显然是刚刚沐浴过,身上还透着皂荚的清香,手中托着一只小匣子。
“来时在下为了以备不测,夤夜钻研医理,买药材制了丹药,娘娘看看,可有用得上的”沈谙之压低声音,隔着一道木板和帐内的李瀛说话,同时将匣子递给青俪。
“多谢你了,此行若不是有你,只怕……”李瀛又问道:“那枚太医院送来的丹药,可是你命人打点的”
沈谙之犹豫一瞬,从船舱内的氛围里察觉到一丝端倪,面不改色地答道:“这是在下分内之事,娘娘不必再提。”
无论给娘娘送药的人是谁,离了镐京,他们此生都不会再有见面之机,把这个恩情给他,又有何妨
话音甫落,船舱内安静了一刹,随后李瀛的声音继续响起:“沈郎,多亏有你。”
她改了口,短短二字,沈谙之几乎欣喜若狂,高悬在宫墙上的明月骤然落入他怀
中,岂能不让人失去理智。
沈谙之竭力平复心情,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激动:“娘娘……瀛娘,等御船到了潼关,我便安排你们二人下船,等我解决完丧仪仪,回到镐京辞了官,便与你隐逸江湖,此后逍遥自在。”
说到激动处,他的声音都微微颤动起来,一口气说完,等了顷刻,帐内终于传出李瀛的声音:“好。”
仅仅只有一个字,却让沈谙之喜悦得不能自己,恨不得立即在这逼仄船舱内痛饮一壶,亦或者登上甲板,迎着江风放声高歌一曲。
人生快意,不过如此。
等到沈谙之离开,青俪放下挡板,纱幔中,李瀛的面容如同隔雾看花,让她看不真切,“娘娘,当真要和那位沈……在一起”
李瀛轻轻看她一眼,那双微弯的眼角带着她看不懂的意味:“那是自然。天底下,还有比沈郎更好的郎君么”
一语落毕,头顶上骤然响起一声细响,那是通向上层的槅板合上的动静。
就在刚才,沈谙之,还没有离开。这个念头让青俪面色微变,她抽出银钗,隐在发髻中那一端锋利光亮,显然是早有准备。
李瀛接过银钗,让青俪转向前面,将枕骨露在她这一面,专心地给她盘了一道云髻。
……
浪涛声中,潼关到了。
在沈谙之的掩护下,李瀛悄悄下了御船,青俪紧缀其后,二人踏上码头,混入熙攘的人群。
李瀛接过青俪手中的皂纱,戴在头上,扎好系带,严严实实地掩住面容,骤然发觉远处似乎有一道视线盯着她,下意识抬眸望过去,隔着人群,措不及防地撞进一人漆黑深邃的眸底。
……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56章 错过派人打听
透过车帷,依稀能看见坐在马车内的雪衣郎君,不是谢雪明又是谁
李瀛伸出指尖压低皂纱,快步走到一群纤夫身后,借着纤夫的背影遮挡住身子。
青俪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紧跟着她一起遁入人群。码头上人来人往,两个娘子的身影如同牛泥入海,消失得无隐无踪。
坐在车轼上驾马的武殊尚未发觉,忽而听见车内传出主君低沉的声音:“派人跟着那位头带皂纱的娘子,身长约摸六尺八寸,身边跟着一位习武的娘子。”
顾不上多问,武殊当即吩咐下去,随行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混入来往的人群中,开始寻找主子口中头带皂纱的娘子。
武殊好奇问道:“主君,可是那位娘子有什么古怪”
古怪倒是谈不上,只是……那位带着皂纱的娘子未免也太像李瀛了,紧跟在她身后的,像是青俪。
他离开京畿不过短短三四日,李瀛应当还在宫中,钟鸣鼎食,甘食丽服,怎么可能无端端出现在偏僻的潼关
即使再不可能,他也得查清楚到底是不是李瀛,谢雪明道:“设法找到她,查清楚她和李瀛究竟是何关系。”
李瀛,那位身处深宫的妖妃,那个娘子是谁也不可能是李瀛,主君多半是心有牵挂,这才看走了眼。
武殊暗自腹诽了两句,骤然想起正事,潼关此行是要走访佃户,核查实情,下了船天色已晚,只能暂且在客栈落脚,等到明日再说。
……
黄昏已近,放眼望去,江上浪涛浮现金粼,码头上人头攒动,皆是拎着鱼篓准备归家的渔人。
其中一位妇人头上扎着纶巾,用来遮阳,手中拎着轻飘飘的鱼篓,里面空无一物,眉头紧皱,一脸忧愁。
“大娘且慢,我想用这锭银子,来换你头上的纶巾。”一位女子骤然拦住妇人的去路,低声道,咬字清晰,声音清亮,不像是陇西郡当地的口音。
黄大娘看也不看,疲惫地扯下头上纶巾,递给她:“要什么尽管拿去便是。”下一刻,她眼睛微微睁大,眼前人手心摊开,赫然是一锭银子。
她接过银子,直愣愣地看着那位与她说话的年轻娘子披上纶巾,麻布编织的纶巾盖在乌黑的发髻上,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颌。
下颌上像是敷了一层暗色的颜料,瞧着有些灰暗,却不妨碍她一眼就看出这位娘子是个美人胚子。
李瀛顾不得看妇人神色,在人群中环顾一圈,随手将皂纱递给路过的渔女。
那位渔女身高与她相差无几,接过皂纱,发现由杭绸所制,又惊又喜,腼腆一笑,从随身携带的鱼篓里取出一尾鲫鱼,递给她。
李瀛手里提着那尾鱼,随口和黄大娘攀谈,问起黄大娘为何不在家中耕种,反倒出来捕鱼,黄大娘一惊,忙问她是如何看出来的。
李瀛模仿着她的口音慢慢道:“大娘,您草鞋上沾着黑泥土,手上有薄茧,一看便是常年锄禾的痕迹。”何况这鱼篓空无一物,足见她对捕鱼不甚熟络,屡屡碰壁。
黄大娘叹了口气,忍不住抱怨起来:“朝廷那些官爷瞎了眼,把我们祖辈传下来的两亩黑土地定为下等黄土,要按照黄土一亩十贯的价钱收走。”
说着说着,她控诉起来:“我们不肯卖,那些个官爷便把田围了起来,说是官家的地,不许我们用。”
李瀛垂眸听着,神色异常平静。
不远处,作纤夫打扮的暗卫在人群中寻觅许久,总算找到头戴皂纱、身长六尺的女娘,揭开皂纱一看,是个晒得两颊赤红的年轻渔女。
与那位养尊处优的妖妃半点关系也没有,揭纱的暗卫连连致歉,又在原地寻找了一会儿,直到乌金西沉,渡口渔灯高悬,才回到客栈回禀主上。
谢雪明静静听着,旋即命暗卫先行下去休整,一人独坐在静室内,望着案几上客栈常用的千枝灯,默默出神。
果然是他多心了,那人不是李瀛。
他闭了闭目,那道头戴皂纱的纤细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一袭素色衣,身后是金光粼粼的江面,晴光正好,只可惜没有一缕江风吹起她的皂纱。
谢雪明召回暗卫,声音很平静,透着若有若无的压抑:“遣人去打听打听,李瀛,现在如何了”
自从出了京畿,他再没有刻意去打听过李瀛的消息,毕竟,妖妃过得如何,在内廷又是如何备受宠爱,天子临幸,圣眷万千,与他又有何干
这些夜里,只是在心内想想,他离京后可能发生的事,便让他难以忍受……
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等待,再等待。
有风吹来,火苗摇曳,千枝灯的影子轻晃,谢雪明的目光随之轻移,诧异地发觉,投落下来的烛影竟有两分像她。
与此同时,茅屋内,油灯在风中飘忽,将杌凳碗碟的影子映到泥墙上,槅门骤然发出一声吱呀轻响,有人闪身入内。
坐在杌子上等候的李瀛倏忽起身,借着烛光辨认眼前人,是青俪。
方才在渡口上,隔着人群窥见马车内的谢雪明,即使宝盖下并没有垂着陈郡谢氏的族徽,马车形制也不像国公出行会有的规格,她还是骤然绷紧了心弦。
当机立断,与青俪兵分两路,待她们走出渡口,再来汇合。
青俪坐下,低声道:“明日一早,御船便要启程,眼下应当还没有人发觉我们不见了。”
现在娘娘的灵柩是空的,只放了一些沉甸甸的石块,由沈大人重新落下棺钉,彻底钉死了。
虽然此举不甚稳妥,万一有人开棺,一切就露馅了。只是,眼下御船之上,谁会来碰娘娘的灵柩,个个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开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