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天下百姓一个澄清盛世。
笔为刀,字作锋,一针见血地剖开脓疮,针对盘踞京畿百年的士族,直言士族后代靠世荫入朝,寒士身无立锥,想要从仕,只能投靠士族成为家臣,助长士族气焰。
话音甫落,席间安静无比,今夜能坐在章华台的大多就是士族出身,皆是一言不发,不动声色,悄悄窥着天子面色,揣摩圣意。
半响,天子拊掌,命人收起疏议,用金玉作裱,悬在乾清宫中堂,又唤陈汶坐下,“陈翁,你年纪大了,少吃些酒。”
袖管内还沾着墨迹的陈汶慢慢坐下,低着头,缓慢擦拭着袖子。
李纶眼帘微合,面带醉意,举起酒樽,不看陈汶,反倒看向李瀛,青年的音质浸着酒酣,显得有点迷离:“李妃娘娘方才去了何处”
玉藻后,李瀛那张昳丽的面容似远似近,声音也变得不甚真切:“身为人臣,岂可过问内廷后妃的踪迹先君后亲,不能乱了伦理纲常。”
李纶笑了,移开碗碟,伏在案几上,低低地笑。
什么伦理纲常
李瀛,才是这世间最没有资格提起这四个字的人。
昔日旧太子的心上人,入宫当先帝的李嫔,现在又嫁给当今天子为妃。
她的郎婿,不知泛泛。
附近的辖官听他笑得促狭,周遭亦响起年轻郎君的低笑声,不闻笑声,只是唇边微勾,彼此相视一眼。
眼色交递,不言自明。
位于首位,一直不曾出声的谢雪明陡然道:“陛下,微臣查到此次官考中,有一人点卯当值的时间不足两百天,与百司呈上的考薄有所出入。”
此事往小了说,便是弄虚作假,蓄意蒙混,往大了说,便是官考舞弊,欺君罔上。
当下,无人敢笑,敛笑屏声,余光盯着谢国公瞧。
为免冒犯,又不敢看得过于直接,只分出一点眸光,视线飘忽。
谢雪明呈上官薄,由德茂转交给天子。
天子看了,乜了李纶一眼,合上官薄:“此事朕自有分晓,今日是陈阁老的致仕宴,不谈政事。”
李瀛静静瞧着,心里早已猜出了大概,那位点卯不足两百天的官员,想来,就是李纶。
只不过,谢雪明在李纶对她出言无状时,呈上官薄,倒像是……
像是在袒护她。
是她的错觉么李瀛隔着玉藻,望着明显紧张起来的李纶,若有所思。
一番闹腾,宴席总算落下帷幕。
没过几个时辰,细雨骤来,玉芙殿琉璃檐下淌下一帘雨幕,雨丝如珠,一颗颗连绵不绝地滴落在青石砖上。
春雨下了一整夜。
小厨房内,红泥小炉滚着乌黑的药汤,汤水咕噜咕噜冒泡,袅袅白烟自烟囱而出。
炊烟飘荡在雨中,化成一片溟濛雾色。
宫人端着药,步入东梢间,青俪早已侯在门前,接过汤药,缓步走入寝殿。
揭开纱幰,挂起金钩,鸾帐内卧着一道身影,起伏的被衾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段,一弯黑漆漆的乌发泼墨般散在玉枕上。
听到脚步声,那道身影略微侧身,发丝顺着薄肩如绸缎滑落,眼帘微掀,恹厌地看向来人。
青俪放下汤药,心疼地看着自家娘娘,昨夜从章华台回到玉芙殿,不知是谁忘了关东梢间的窗,风雨侵袭,以致于娘娘染了风寒。
太医来看过,说是病症有些古怪,不似寻常风寒,斟酌着开了一副药,让娘娘暂且调养身子。
李瀛起身,身上的薄衾委落在怀中,像一团松软的雪。
她接过瓷碗,倚靠在枕板上,小口小口地呷着,忽而抬起眼睫,陡然从青俪神色中看出一丝异样。
“发生何事”李瀛将碗搁在矮几上,似有所感:“可是外边又传了什么谣言”
青俪本不想说,生怕此事会加重娘娘的病情,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回答:“外头都说,娘娘和那位沈博士有……有……”她犹豫半天,没有说出剩下的话。
李瀛苍白的面容一片平静,继续问道:“皇上可曾说什么”
青俪道:“……皇上说,不可妄议天家私事。”
皇帝信她,还是不信她,从这次患病,皇帝并未过问,便可见一斑。
眼下身处禁宫,皇帝的宠爱,是她唯一的依仗。宠爱没了,死期也就到了。
看来,她得去一趟养心殿,设法打消皇帝的疑心。
但是,她现在罹患疾病,不能面见天颜,为了见到皇帝,她必须快些好起来。
想到此处,李瀛不由蹙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陈汶一介耆宿,不说日理万机,至少不会清闲,不见得会留意与己身无关的细枝末节。
那么,又是从何得知她和沈谙之见过面
除非,有人在幕后提点他。
实在想不出到底会是何人,李瀛只得归拢思绪,又痛饮了一盏汤药,赶在苦涩在喉咙里蔓延之前,咽下一枚蜜饯。
如此捱了两日,总算病好了,在太医院录薄上除了名。
宫人采了一捧芍药,簪着李瀛鬓边。
第50章 情郎出事她会担忧么
新采的芍药镀着一圈金边,花蕊是明艳艳的嫩黄,穿在发间,花瓣微蜷在雾髻侧面,衬着昳丽面容。
与李瀛身上的袨服相映,颇有玉软花柔之感。
她怀中亦捧着一簇芍药,一朵缕金囊,一枝拟绣韀,并着皎洁的赤白芍,五色夹杂,艳丽生辉。
春风轻快越过廊庑,吹拂她的裙幅,吹得芍药花瓣簌簌而动。
养心殿的丹犀上,有人驻足不前,看得出神,直到李瀛向他看来,他才后知后觉地避开视线,敛眸望着月台上的层层玉阶。
娘娘也来了……
自上次宝相楼一别,他有好几日不曾见过娘娘,也不曾用鸷鸟与娘娘传过话。
更何况,最近满京里都是风言风语,这个关头,他更要和娘娘划清界限,泾渭分明,不能连累了娘娘。
沈谙之,他怎么也来了
李瀛微不可查地蹙眉,直觉自己来的不是时机,竟然撞上了天子召见沈谙之。
御前伺候的小黄门引着她进了内殿,低声叮嘱让她进殿后立在屏风后面。
穿过槅门,李瀛绕至屏风后,透过屏风,依稀看见玉案后面的龙椅上没有人,螭头下亦不见天子的踪迹。
静悄悄的,寂静之中仿佛酝酿着即将到来的滂沱风雨。
隔着屏风张望片刻,李瀛终于捕捉到那抹明黄色身影。
天子站在堂前,望着那副高悬的太平疏,裱边的金玉粲然生辉,字迹疏狂,上好的砚墨乌黑,就连横钩撇捺都无比遒劲有力,杀纸而行。
穿着皂服,手持玉笏的少年郎君迈过养心殿足有九寸高的门槛,行至堂前,撩摆下跪。
“卑职鸿胪寺主簿沈谙之,叩见陛下,问陛下圣躬安。”沈谙之跪地叩首,声音算不上高亢,咬字清晰利落,响彻大殿。
立在屏风后的李瀛骤然掀眸,朝沈谙之看去,只可惜从她这个角度,看不见沈谙之的神情,只能隐约瞥见他跪得笔直的腰杆。
天子不言,背着身,负手而立,只留给沈谙之一个修长挺括的背影。
明黄色的九爪团龙纹盘踞在蟒袍上,模样狰狞威严,让人心中畏惧。
天子未发一言,臣子也只能继续跪着。
沈谙之低眉,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脑海中思绪纷纭。
皇帝想必是听说了外
界的流言……倘若皇帝真的心有芥蒂,他此刻应当在白云司受刑,而不是在养心殿内面见天子。
短时间内,他和娘娘暂且性命无虞,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把娘娘摘出来。
李瀛闲着无事,借着屏风的遮掩四处张望,倏忽瞧见对面一道屏风后,似乎有人静坐在后面。
衣衫似雪,皎洁冰冷,不带一丝污秽。
那人端坐着,宛如一尊玉塑,一方金印托在膝上,在天光下烁着一隙微光。
是谁
李瀛不由多看了两眼,隔着远近两重屏风,她捕捉到对方朝她投来一眼,在她鬓边芍药停留一瞬,随后,视线一寸寸舔舐。
耳廓忽地发烫,李瀛下意识低头,举高怀中芍药,虚虚掩住面容,把半边脸藏在花后。
正在此时,天子陡然发问:“你可知,朕为何要召你前来”
京畿里多少京官终生不得面见天颜一面,逞论还有无数在异地就任的外官,数万官吏中,有幸登天子殿的,不过也就那一小簇人。
沈谙之依旧俯身跪着:“能见天子,卑职不胜惶恐。”
天子道:“你是该惶恐!”
这一声如同雷霆落下,让沈谙之微微一颤,眼睛倒映着养心殿内罗布的石砖,不过刹那又冷静下来。
能入京畿,一享官考夺魁的春风得意,此生见过娘娘三面,已是平生快意至极。要杀要剐,又有何妨。
话音甫落,李瀛骤然抬眸,望向沈谙之,后者看不出异样,就连跪姿也毫无变化,一板一眼,好似一座庙里的泥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