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时弊,剖陈利害。
那个毫无风骨的老头,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么
第48章 为她殓尸交给他来做
官考过后,陈阁老退而致仕,请辞兰台阁老之位,不日就要离开镐京,回到祖地颐养天年。
二月廿七,月上梢头,天子在章华台设宴为他践行。
殿内华炬高悬,四面八方的烛火流光照得亮如白昼,属于后妃坐席的纱幔后,李瀛正百无聊赖地用钎子拨亮灯花。
灯花一节节地变低,火苗燃至铜帽处,烛身变短,咔嚓一声铜帽应声而落,覆盖火焰。
烛火灭了。
那日,宝相楼内
初见沈谙之,周遭的烛火想必也是这样熄灭的。
李瀛垂眸看了一眼,随后将琉璃灯摆回原处。
对面臣子席位上,庞眉皓发的陈阁老醉倒在席间,手中举着酒樽,仰头痛饮,一把苍髯染上了酒气,潇洒不羁。
此人任诞通脱,贪生怕死,却在翰林阁衙中颇有地位,桃李众多,曾有一言出,天下仕子皆相随的威名。
当初,便是他在乾清宫内,假意头戕龙柱,血溅丹墀,面刺她这个妖妃。
幕后之人要她劝动这个老翁上疏奏议,针砭时弊,岂不可笑。
贪生怕死,自视清高之流,怎会冒着开罪天下士族的危险上疏
她随便应付一下,让幕后之人以为能够掣肘她,放松他们的警惕便是了。
李瀛起身,对陈阁老举杯:“陈翁,臣妾敬您一杯。”
陈阁老饧着眼,掀起眼帘遥遥看了她一眼,随即倒头歪在圈椅上,手中的酒樽脱手而出,啷当一声倒在地上。
低低的笑声如浪潮,从四面涌动。
李瀛自顾自将耳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旋即拂衣落座,搁下空杯。
空杯轻飘飘地叩击案几,一声轻响,殿内安静了一刹那。
无数道目光探究地向她看来,明堂之上的天子不动声色,未发一言。
高居首位的雪衣郎君手中把玩着耳杯,眼睫低垂,俨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酒过三巡,陈阁老起身去殿外散酒气,在两位小黄门的搀扶下,凭着阑干一步步走在巍巍宫城里。
夜风穿廊而来,吹动连廊宫灯,咔嚓数声轻响,烛火竟齐齐熄灭。
星光微茫,宫道上铺开一地银霜。
穿着官袍的老翁愣住了,一位小黄门前去寻灯,另一位扶着他在不远处的角亭内坐下。
对面的廊庑亮起一团朦胧光辉,在夜色中格外显眼,烛光照亮层叠的裙幅,先头的宫人提灯,簇拥着来人。
被围在垓心的妃嫔巍峨艳丽,临花照水而来,如同一座雍容昳丽的山,点翠金簪,光华漼漼,耀眼得不可逼视。
东珠,琉玉,金簪,掩鬓,这些浓墨重彩的艳俗之物,点缀在她发间,眼眸平静清澈,压迫感十足。
小黄门向陈阁老低语几句,旋即上前借灯。
簇拥在李瀛身边的宫女看了他一眼,将手中宫灯递给他,小黄门提着灯欢天喜地地回来,陈汶阖着眼睛,并不去看那盏宫灯一眼。
宫女次列散开,李瀛款步而出,缓缓走到他面前,轻声道:“天子设宴,阁老大人却躲在此处清闲。”
陈汶终于睁眼看她,那双年迈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不出一丝混浊:“娘娘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李瀛道:“阁老就此致仕,禁林少了一位耆宿,臣妾也甚感惋惜。”
陈汶冷冷看她,避开视线,拂着胡须,念了一句诗:“若言公,公言之。若言私……”他微抬下颌:“王者无私。”俨然是拒绝与她交谈的意味。
李瀛轻声道:“本以为阁老心怀苍生,见当今天下士庶天隔,士族横行,会慨然谏言,针砭时弊。”
说着,她笑起来:“原来,也只是个自负清高的酸儒罢了。”
妖妃眼角微弯,露出讥讽的笑,似是失望,又似轻蔑。
这番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为免过于讽刺。
陈汶愣住了,酒气散了几分,神色陡然清醒,化作审视:“娘娘,您到底想说什么?”
都说为官三思,思变,思退,思隐,眼下京畿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他也只能趁着水面尚且平静,退出这潭浑水。
先前,便有各方势力暗中找他,要他上疏奏议,将在京畿眼观耳闻之事尽数说出,有的要他针对扎根京畿已久的旧士族上疏,有的要他逮着异地来的新臣谏言。
无论说什么,都会卷入党派之争,还不如尽早离去。
“一灯明,四面漆黑,如同士族盘踞朝廷,挥霍无度掠之于民,庶民不得喘息。”李瀛道:“倘若一灯引得十灯、百灯、千灯、万灯一齐明亮,这天下也就澄清了。”
“阁老,您便是那一盏灯,除了您,再无别人能够胜任。”
四面漆黑,惟有妖妃手中的宫灯散发淡淡光辉。
这顶高帽一戴,陈汶又是一愣,浸淫官场数年,他自认早就不会再被言语所动,此刻,望着李瀛手中的烛火,却不由自主地出神。
“……也罢,”陈汶道:“老夫便再轻狂一回。”
更何况,禁宫森严,这妖妃既然有本事灭了四面回廊的灯火,说不准也有本事做出别的事来。
李瀛正欲往回走,措不及防听见陈汶在身后低声道:“娘娘赏识微臣,想来,亦赏识沈博士。”
苍老浑厚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显得无比清晰,冷意一节节攀上李瀛的脊背。
沈谙之
他为何会莫名提起沈谙之
陈汶继续道:“任命书已下,沈博士替昔日太常寺的同僚点卯入宫,在宝相楼当值。”
恰好,那位同僚是他的门生。
此等微末细节,他原先也没注意,直到有人随口提起,他才发现蹊跷。
年轻的妖妃与春风得意的少年仕子,光是听着,便让容易人联想到一些风流的燕闻秩事。
他年事已高,逐渐在官场上耳目闭塞,他能发现的,旁人自然也能发现。
随口提醒一下妖妃,就当回赠她那句谀词。
李瀛神色出乎意料地平静,反问道:“沈博士如今已经入了鸿胪寺么”
陈汶缓缓颔首,在官考上名列上等的魁首,竟然请命调到冷清萧条的鸿胪寺,此事着实让人意外,是以广为人知。
李瀛展眉,为她殓尸的人有了,她可以开始病了。
第49章 她的郎婿不知泛泛
李瀛回到章华台时,中堂上兰台阁老掷下的那只酒樽还静静地躺在地衣上,她越过酒樽,回到席位上。
对面传来王公辖官的高声笑语,其中一道青年郎君的声音最为响亮:“承让承让,下官承蒙天子垂青,有幸登庙堂之高,与诸位同坐一席。”
那道声音极为熟悉,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兄长,李纶。
忠良祠内,皇帝曾不经意地提起李氏风头正盛,眼下看来,李观山尚且不清楚,李纶确实是春风得意,官运亨通。
李纶显然也看见了她,刹那间敛了声,笑语一停,举起酒樽,掩住下半张面容,慢悠悠地呷。
李瀛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回到席间,拂裙在茵席上落座。
稍顷,陈汶也回到席间,神色清醒,唤人呈上文房四宝,拂落残羹冷炙,铺就毡垫,挥毫在竹简上写下数个字。
丝竹管弦的乐声消失了,天子垂眸,望着骤然清醒的兰台阁老。
德茂附耳,低声说了什么,天子面色不变,眸色愈深。
就在方才,李瀛和陈汶狭路相逢,似乎低声交谈了几句,宫人听得不甚真切,传达得极为模糊。
但这不妨碍天子看出陈汶的举动皆是因李瀛而起,章华台上,天子殿前,他想做什么
谢雪明不动声色地看着,耳边,武殊将李瀛和陈汶的对话只字不漏地告诉他。
一灯明,引得万盏灯明,这顶高帽扣在陈阁老头上,竟激起他几分书生意气。
此女,最是巧舌善辩。
武殊把话说完,正要退居楹柱后,陡然注意到自家郎君抬眸望向西面,层层玉藻后,坐着内廷女眷。
那个方向,是李妃。
隔着静止不动的流光珠玉,隐隐能窥见李妃以手支颐,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银匙,似在出神。
簪在乌鬓边的金雀钿明光粲然,雪肤漆眸,像一副用尽世间颜色绘出的妙笔丹青。
“微臣从仕四十年,在陈郡为陛下犬马五年,明日致仕,返回祖地,从此再不过问庙堂政事。”陈汶掷下紫毫,抖落袖上墨迹,举起竹简,高呼:“这便是微臣此生,最后一份疏议!”
四面寂静,数双眼睛看向这位须髯皆白的老翁。
惟有李瀛安静地垂眸,好似漠不关心。
天子身边最得圣眷的中官德茂亲自迈下丹樨,双手接过竹简,得到天子示意后,高声诵读。
此为太平疏,请天子以此为鉴,经营八表,廓清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