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吟片刻,作出为难的模样:“先帝时,考功司为旧时权贵把持,形同虚设。眼下,去何处寻司正就任”
考功司司正这个位子,无异于立足于风口浪尖,百官眼中众矢之的,纵使一人清白,保不齐家族子弟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便会跌足深渊。
谢雪明缓缓低眉:“若圣上不弃,微臣愿为您鞍马。”
养心殿内皆是皇帝心腹,是以君臣之间对话并不避人,至于李瀛,她始终抱着红狐,安静地听着。
她目光游离,瞧见漆红阑干上立着一只银雀,睁着豆眼,歪头歪脑地望着。
朝堂风起云涌,无数人夙兴夜寐揣测圣意,她能得到第一手消息,是天大的好事。
至于年考裁官的消息,到底要用在何处,才能在保她平安的前提,换得最大的利益,还需斟酌。
扑棱一声,银雀抖抖翅膀,飞走了。
却见顶头琉璃瓦上,屋脊兽后,射出一道流矢,眨眼将银雀射落在地,宫人拾起雀尸。
似是察觉到李瀛的目光,德茂公公解释:“这宫里的雀呀鸟呀,保不齐是谁家的信使,为防消息外泄,鸟雀但凡离了笼,都要就地扑杀。”
一回首,李瀛发觉谢雪明正望着她,眸光算不得温和,亦无甚恶意,清平澹然,若是非要形容,就和望着那只银雀别无二致。
李瀛着实算不上爱追忆过往的人,恰恰相反,过去的事情,她很少会想起,几乎不去想,只着眼于当下和明日。
但是那日在宝相楼的记忆,措不及防在灵台中再度浮起。
炽热,滚烫,活像是要把她烫化了,融成一涧暖融融甜滋滋的春水,在岑寂清冷的昙香中四溢。
像琉璃灯内的烛火,随着升高的焰,慢慢化开,蜡泪淌得不成样子。
李瀛不敢去看庑廊下的琉璃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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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
八角琉璃宫灯在萧索风中晃动,昏黄的光披在皇后面上,照得耳边东珠澄圆。
青衣女官打帘入内,适逢帘栊哗哗而动,先前一步,拾起镇纸,压住欲飞纸张的一角。
纸上一片空白,皇后悬笔未落,最终只是抬眸看她:“假死药,寻到了么”
李瀛不肯答应假死出宫,这个反应不出意料,换做她亦会心有防备,不愿将性命交与情敌之手。
不过,她相信,终有一日李瀛会答应的。
无论如何,都得提前把假死药预备起来。
她在宫外素无拥趸,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母族,只是此事要想瞒过兄长,必不能动用家族势力。
不得已,只能派遣手底下心腹出宫,四处搜寻假死药。
青衣女官恭敬道:“那位制药的药师出门云游四方了,奴婢打听到她似乎准备去阴山采药。”
阴山
那里地处边塞,与畎戎部曲接壤,最是危险。
皇后蹙眉,便道:“一旦寻到下落,派人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切不可让药师出什么岔子。”
女官颔首,她是陈郡谢氏的家生子,自小侍奉
娘子,元启十五年作为陪嫁随娘子嫁到武王府,直至如今建平元年。从谢府到武王府,再到禁宫,相伴二十年有余,对娘子的性情再清楚不过。
正因见识过闺阁时,娘子和式微的武王青梅竹马,两无嫌猜,又在武王府上,真真切切地看到娘子和王爷恩爱不疑,夫妻举案齐眉。
她还记得娘子生下小主子那一夜,当今陛下不顾阻拦,挣脱仆役闯入房间,坐在榻侧攥着娘子湿漉漉的手,说不许娘子死,若是娘子死了,那他也活不成了。
她不能理解娘子为何突然心软,费尽周折帮妖妃出宫。
为何不像之前谋划那般,扶持李缨,夺李瀛宠爱,悄无声息地借刀杀人,如此这般,便不至于大费周章,折损人手。
形影不离二十年,皇后怎会不明白她的想法,放下毫尖,道:“兰娘,你还记得我们进镐京那一夜么”
兰娘点头,那夜的光景,她怎会不记得,那阵子甚至还时时发梦魇。
姑爷和大爷领兵大破镐京那一夜,娘子被安置在城外营帐中,小公主留在陈郡腹地,由谢氏最精锐最隐蔽的北府军看护,为的就是一旦不测,还能给娘子和姑爷留下一点血脉。
娘子彻夜未眠,拉着她的手,并坐在榻上。
远处兵戈金鸣,厮杀声一夜不绝,她的心怦怦直跳,娘子的手冷冰冰的,一直冷到心底。
次日进宫时,路边京观高叠,横尸遍野,血腥味传进车内,一向爱笑的娘子闭着眼,不敢去瞧。
兰娘握着皇后的手,不同于记忆中的冰冷,触手是一片温热,是天底下顶顶好的暖香软玉才养得出来的温厚细腻。
“都过去了,眼下日子好起来了,娘娘是中宫皇后,小主子是长公主,大爷当了国公,天底下最盛的荣华尽在坤宁宫,谁能越了您去,谁又敢越了您去”
皇后缓缓松开手,目光少见的悲悯哀切:“不,兰娘,你还是不明白。我开始也是这般想的,直到前阵子摄六宫事,尚宫局有一件便是算将士抚恤,光是陈郡,便死了好多好多人,我数了一个时辰,数得眼睛都花了。
天底下死的人还不够多么将士为战事而亡,百姓因兵燹而死,而我不仅好生生地活着,还坐在凤椅上,享无上荣华,有的还不够多么
不瞒你说,我一想到郎君心中有别人,心中就像刀剐一样痛,恨不得立刻把这颗心刨出来,连同那个负心人一起撇得远远的。但我做不到,做不到视而不见,我心里恨,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再杀一人。”
兰娘愣住了,两行清泪流下来,她缓慢跪坐地衣上,发觉上面上好的貂毛换了,换成了更次一等的裘皮。
……她明白娘子的心意了。
“娘子是天下最最好的娘子,也是百姓最好的皇后。”
兰娘握住皇后的手,目光坚定,她会想办法让李瀛假死出宫,至于她愿不愿意,那不重要。
穷鼠啮狸,狗急跳墙,人若不是逼到绝境,是决计不肯豁出去的。
玉芙殿。
卯正四刻,李瀛初初睡醒,跽坐在东梢间抄经。
上面复杂晦涩的经文一如既往的看不懂,她已经习惯,慢悠悠地誊写,权当练字。
在宫闱之中,能够拾起失落两年的书法,她倒觉得颇有些新奇,放下笔,望着自己的字迹,横批竖捺无不隽永文秀。
瞧着瞧着,满意极了。
青俪为人温柔,与人和善,在禁宫之中人情通达,消息灵通。
此时她正盘腿坐在紫檀软榻上,姿态闲适,一面打理红狐上面的绒毛,一面闲谈似地交代宫内宫外的大小事。
撷芳殿的宜嫔眼睛好了,就在得到石斛夜光丸的第二日。
听到这话,李瀛垂着眼帘,没太在意,笔尖未停半稍。
下一刻,笔尖一顿,在生宣上化开一滩墨迹。
青俪语气轻缓:“虽说年节已过,昨夜却有人在城外放炮,放的是磷火。”
第36章 借势说起来,还得多谢李瀛。……
几乎就在一刹那,李瀛立时想起了初见青俪那一夜——宫女进殿点灯,灯花窜起,燃起一线诡谲幽光。
李瀛落下最后一笔,搁下紫豪,看向青俪,那意思显然是要她继续说下去。
青俪继续道:“京中有人说起,在元启十六年上元节的夜里也见过磷火,是昔日太子殿下命麾下属官放的。”
说着说着,她眉眼微动,似是想起旧事,声线不如往常平稳。
“外头都传,元启十六年的磷火,是太子殿下专程给……李家姑娘放的。”
昔年上元节那场磷火,烧了两户人家,如今有一户百姓借着风头上谏申冤。先太子倒是死得利落,那位蛊惑他做出此事的李家姑娘,自然逃不了口诛笔伐。
镐京里姓李的门户不少,谈得上擢发难数,可一提起李家,众人第一反应便是住在乌衣巷里的陇西李氏长房。
李氏长房有两位姑娘,大姑娘李缨,二姑娘李瀛。
元启十六年时,就数大姑娘贤名在外,德容双茂,是为镐京贵女之魁。
不知内情的人说,这磷火定是给李大姑娘放的;知情的人却摇摇头,讳莫如深。
主仆二人相处的时日不长,彼此却很有默契,对磷火之事心照不宣。
青俪早就知道磷火是太子为讨李瀛展颜而放,奉命来到承露阁之前,她亦有些怨怼,奉两位主子之命算计李瀛时,不曾手软半分。
直到日子久了,她才逐渐醒悟,此事与李瀛无关。
最该死的,是下令点灯的太子。
纱窗透出昏黄软光,罩着李瀛的面颊,像瓷,像玉,眉眼生动。
她没有说话,只让青俪召女冠入内,问起龟息丹寻到没有。
女冠道:“镖局传信给太平观,似乎还有一群人在寻找药师的下落,且那群人似乎出身内廷,身手矫健。请娘娘宽心,他们势必会取得龟息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