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俪靠在她身后,同样手足被缚,昏迷不醒。
白云司拉船靠岸,谢雪明提灯登船,手中角灯照亮满是冰凌的江面,搁下角灯,亲自抱起李瀛。
船身蓦然晃动,自脚下传来一股牵拉的力道。
他垂首,一手环着李瀛的腰身,一手抽剑出鞘,利落向下一掷,剑尖钉入甲板两寸,如蛇一般拴在船头的麻绳立时皲裂断开。
谢雪明抱着李瀛,踏上车轼,撩开鸾车的帷幔,将其轻轻地放在软榻上。
“娘娘,该醒了。”
李瀛还昏着,脑袋无力地偏向一边,自高高的隐囊滑落,压扁了蓬蓬发髻,几缕发丝遁入她的领襟内,夹杂着一片枯叶。
权臣的指尖冰凉,宛如一截冷玉,俯身,替她拂去那片落叶,美人尖下的发丝随之垂落,无意撩过她雪白的肌肤。
妖妃长睫微颤,在眼睑处落下一小片阴影,将醒未醒,最终还是没有睁眼。
手腕上的肌肤被缚得通红,勾勒出一道艳色。
白纻裙叠叠的裙摆,散落如花,布衣素髻,清淡似水,风神秀慧,像一抹捉摸不透的月辉。
谢雪明深深看了一眼,起身,合上帘栊。
车内,琉璃灯洒落微光,一线烛火随着銮铃飘忽,李瀛慢慢睁开眼,出于谨慎,没有揭开红绦,眼前依旧是一片熟悉的红光。
青俪告诉她,眼下整个镐京风声鹤唳,封锁得密不透风,到处都是搜寻的金吾卫,她的画像,五官身量,详细地布告在各处墙面上。
想走,那是不可能的。
后妃私逃,是牵连九族的大罪。
她逃不了,就得想想如何才能保命。
烛光下,矮几上一方玉匣散发着莹润光泽,那是方才谢雪明留下的。
李瀛侧目,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颗圆润丹药,气味清润,看不出有何异常。
这是……石斛夜光丸
谢雪明竟然如此好心,平白无故将这枚药丸给她
李瀛垂眸,望了一眼,旋即合上盖子。
身下车與从泥路穿过民巷,远处打更声渐渐远去,銮铃声慢慢平息,已然驰入平稳的宫道。
李瀛闭上眼,抽出袖内手帕,捂住鼻息,不过片刻,意识昏沉,眼前蓦然一黑。
再醒来时,已然躺在玉芙殿的鸾帐内,外边架起一座屏风,传来太医熟悉的声音:“陛下不必忧心,娘娘中了迷药,于身体无碍,许是误打误撞疏通气血的缘故,眼疾大好,应当可以视物了。昏迷一夜,如今也该醒了。”
随即响起赵稷的声音:“下去吧。”
李瀛缓缓睁眼,轻声唤了一句:“陛下,臣妾好像做了一场梦。”
赵稷连忙迈步进来,拨开帘栊,玉藻哗哗颤动,神情还算关切,“爱妃,昨日到底发生何事”
李瀛脸上有些懵懂,慢慢摇了摇头,“陛下,臣妾不记得了。”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想过向赵稷解释,解释便会生出漏洞,漏洞难填,迟早会被发现端倪。
一开始便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赵稷愿意纵容,旁人又拿她有什么法子。
赵稷立在屏风前,屏风上绘着白鹭上青天图,白鹭的翅膀被龙袍遮住,澄澈青天蒙上一片阴翳。
在浩荡君威之下,玉芙殿变得有些昏暗,诡谲。
李瀛仰着头,细白的颈绷起,曲洁如鹤。
复明的眼清澈明亮,两泓久久不见的静水,照彻人心。
明烛炙热灯罩,熏出一片变幻的琉璃色,影子的色泽也随之变化。
“给朕一个交代。”赵稷道。
李瀛骤然直起腰,跽坐在被衾上,一双眼不躲不闪,毫无惧怕地直视君王:“陛下,上林苑马驹发疯,赏梅宴中毒,承露阁走水,桩桩件件,您可曾给过妾身交代。”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起伏,却莫名令人哀怜:“……妾身只是想活。”
赵稷冷冷俯视她,狭长凌厉的凤眸微眯,似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她,透过那层虚伪的爱意,看穿她的真心。
她只是想活,虚与委蛇,百般逢迎,都是为了活下去。
就连现在,也说得坦荡,口口声声,字字句句,都在叩问他,叩问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她何错之有
君王与他的宠妃对峙片刻,忽而一笑:“你凭什么觉得,朕会一直宠着你,”他自上而下,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李瀛的面容,“凭你这张脸吗”
他视线微微一顿,凝着李瀛后颈上的红痣,一点艳红鲜亮欲滴,在洁净的雪白上显得有些刺目。
第29章 怀疑“兄长亲自把她抱上马车?”……
殿内极静,能听到外间朔风渐起,悬在游廊下的宫灯轻轻叩击檐角,声声轻响,无不清晰。
一片死寂中,李瀛缓缓道:“陛下从前救过臣妾,如今就是要取臣妾这条性命……”她顿了顿,继续道:“那便任凭陛下处置。”
她抬起脸,那颗艳红的小痣隐没在柔软的领襟内,一闪即逝。
赵稷望着她,骤然道:“若是朕将你赠给谢国公,你又当如何?”
言辞轻慢,语气随意,好似只是随口一提,又好似确有打算。
李瀛脸色倏然一白,剔透的眸浮现一层晶莹的雾,悬在分明的长睫上,将落未落,似是恐惧,又似抵触,亦或两者皆有。
“臣妾不愿。”
赵稷凤眸微挑,似笑非笑,问道:“为何?”
李瀛伸手牵住他的袖子,上面精致的龙纹微微凸起,有些扎手,“谢国公表面端方,内里残忍,初见面便要杀了臣妾……臣妾恨不得将他除之后快。”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一句话。
赵稷饶有兴致,看清她眸底的隐恨,想到那位向来精于算计的妻兄也有百密一疏的一日,心中畅快,语气忽地一轻:“朕骗你的。”
他话锋陡转:“你这条命是朕的,自然不能轻易给旁人夺了去。”
说到旁人二字时,他不知想起了谁,眼眸微冷,语气森寒。
大掌钳住李瀛的下颌,迫使她将头抬得更高,青丝散落,如上好的绸缎披落在身前,柔软冰凉。
“此次便算了,若有下次……”赵稷语气很淡,带着把控至高权柄的自矜:“朕会让你后悔莫及。”
他松开手,绕过屏风,转身便走。
没了遮挡,屏风上被遮住的白鹭再度浮现,李瀛拿出帕子,用力地擦拭下颌,却擦不掉上面浮现的点点指痕。
下一次,应当更稳妥些,计划得更周密些,以求万无一失。
正欲歇下,外间陡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青俪走到跟前:“娘娘,宜嫔前来求见。”
李瀛骤然一愣,李缨要见她?
殿内帘栊垂落,纱缦掩映,隔着一道素色案屏,二人相对而坐。
“啪嗒。”一声轻响,宜嫔将一枚素钿搁在雕花几上,钿头震颤的珠子上,洇出一点暗红,是已然干透的鲜血。
这素钿的形制很熟悉,李瀛不由看了几眼,倏然认出此物,正是那日要将她推下池子的宫女的发饰。
那位宫女要害她,她本不应该过问她的死活,但是李瀛还是问了:“……什么?”
宜嫔慢悠悠道:“她在本宫这取走一样东西,自然该还本宫一件。”
取走的是李氏符牌,还的是什么……看钿头上的血,便可见一斑。
李瀛没了和她继续交谈的兴致,“宜嫔若是无事,不如回去歇着。”
谢客之意昭彰,宜嫔却没有起身,端坐在茵席上,有一搭没一搭道:“听闻妹妹的眼疾好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替你高兴。”
李瀛彻底失去耐心,撂下一句本宫乏了,随即往内室走去,身后传来宜嫔的声音:“听闻妹妹是由谢国公亲自抱回来的,妹妹果真胆识过人。”
李瀛脚步一顿,她听懂宜嫔话里有话,心下掀起惊涛,骤然想起方才赵稷那句要将她赠给谢雪明的话。
显然心存怀疑,怀疑她和谢国公关系匪浅。
不过,李瀛蓦地想起一处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谢雪明,为何要亲自抱她?
若是他想借赵稷之手除掉她,似乎也不甚合理。
还有,那枚石斛夜光丸,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谢雪明又为何要给她?
李瀛只是稍稍一滞,并未回应宜嫔的话,抬脚走入内室,玉藻轻轻晃动,旋即归于平静。
宜嫔立在原地,良久,慢慢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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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亲自把李瀛抱上马车?你可曾看错?”自从坐镇中宫,谢花明从未如此坐立不安。
她想起前
不久簸钱,兄长掀袖拂落通宝,有意让李瀛得胜之事。自那时起,她心中便有些隐隐不安,直到现在,怀疑终于得到验证。
先是夫君,后是兄长,这个李瀛似乎天生和她过不去,一步步抢走她所爱之人。
谢花明深深呼出一口气,恢复镇定,侍立在一旁的贴身女官道:“谢国公不是如此莽撞之人,娘娘不妨找个机会,看看实情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