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缨淡淡道:“尚药局的香,妹妹暂时也用不上,倒不如赏给臣妾。”
赵稷一哂:“赏,都赏。”
得了一匣荀令十里香,又吃了半只酒酿清蒸鸭子,并一盅红枣血蛤汤,兼一碟羊方藏鱼,年宴便结束了。
李瀛心满意足,回宫的路上,身后乍然响起一阵玉铃声,有如盘大的轮毂急促响动,碾碎一地积雪,后面一辆凤鸾春恩车驶来,为首的内监呵斥道:“让让!都让开!”
玉芙宫的宫人只得停下轿撵,擦肩而过的瞬间,凤鸾春恩车内的美人掀起珠帘,轻轻乜了李瀛一眼。
那目光轻蔑,傲慢,似乎在说:“李瀛,我们来日方长。”
李瀛倚着轿撵,脸上蒙着红绦,似是浑然不觉,甚至问了一句:“那是谁?”
宫人便答:“是新晋位的李嫔。”
李瀛点点头,等到玉铃声远去,示意轿夫继续往前走。
却听轿夫用万分怀念的语气道:“自入宫以来,奴才和爹娘许久未见了,多亏了娘娘,奴才明天就能出宫去见爹娘了。”
明日,便是元日。
第27章 出宫他们发现她不见了
往日紧闭的青琐门大开,出宫的宫人次列而出,依次将符牌交给守门的内监检查。
直到轮到某个宫女,内监出声叫停:“你是玉芙殿的抬起头来。”
那位宫女抬头,露出一张灰扑扑的脸,如同打翻了青黄的漆盘,形态秀丽的颈也泛着淡黄,十分难看,令人
不想多看一眼。
内监眉头微轩,似是想问些什么,接过她递来的银袋,掂了掂分量,露出笑:“你走吧。”
那宫女低眉垂首,走出宫门,与疾步奔向亲人的宫人错身而过,走出数丈后,从怀里掏出帷帽,罩在头上。
临近坊市,街上喧嚣,各家犹在门前放鞭炮,烟火四起。
出来接活的车夫三两成群,她扫了一眼,径直来到一辆马车面前,一袋通宝叩在车栏上,惊动托腮打瞌睡的车夫。
“我要出城,多少银子都成。”
“好嘞,”车夫接过通宝,正要放下杌子,那人却一掬裙摆,露出青布长袴,跨了上来,推开帷幔,一溜钻了进去:“我看得清楚,这些车夫中,就数您技艺最好,可不能让我走了眼。”
“哎呦,哪能让您走了眼,坐稳啦——”车夫一拍马鞭,黑马长声嘶鸣,撒开蹄子,往城门而去。
轮毂滚动,碾过白石板,帷帘不时扬起,露出外边布满云翳的天色,像是快要下雪了,风里蒸腾着寒气。
“啪嗒。”车窗挡板被拉下,遮住了飘忽的风雪。
马车内,李瀛揭下帷帽,换了外衣,将宫女的衣裳叠成一小团,压在隔板下。
她取出符牌,字迹隽永,入铁三分,镌刻着陇西李氏四个字。
“吁——”的一声,马车骤然停下,前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官爷,开年第一趟生意,还请通融通融,送小娘子出城,是良家百姓。”
帷幔猛然被拉开,神色森严的斥候探首进来,朝她伸手:“例行检查,符牌。”
轿内昏暗,年轻女子静坐在其间,颜色暗淡,五官却秀异殊丽,眉眼间带着百姓见到官兵的畏惧,似是不敢多言,默默将符牌递给他。
“陇西李氏”斥侯垂首,睨了一眼,谨慎中似有一丝忌惮。
贵胄和家臣的符牌材质不同,这道符牌由上好白玉雕琢而成,雕工奇巧,一看便知是属于前者的符牌。
眼前这位女子,要么和贵胄沾亲带故,要么……是那些贵人身边见不得光的存在。
贵族阴私,与他们这些小卒有何关系。
“行了,走吧。”斥侯端详片刻,将符牌还给李瀛。
外面忽有马车声响,鸾铃转动,跽坐在车轼上的俊俏郎君随口问斥侯:“沈二,可有异常”
沈二合上帷幔,回应:“替微臣问谢国公安,并无异常。”
……谢国公
镐京还有第一位谢国公么
李瀛骤然攥紧手里的符牌,感受着身下马车转动,高悬的心微微一松。
此处道路广阔,足够两辆马车前进,一辆往宫闱的方向而去,一辆往城门而去,恰好相反。
恰在此时,雪粒纷纭而下,形成一道雪帘,划开一高一低两辆车與。
擦肩而过的瞬间,远处有风来,两辆马车的帷幔同时翕动,荡开一片雪,露出轿内青年清冷妖异的面容。
他侧目,漫不经心地朝那辆马车乜了一眼,是辆低矮朴素的马车,民间最常见的款式,车窗被扣紧,看不到内里的人影。
莫名的,许是出于某种敏锐的直觉,他无端生出拦住那辆马车,扣下轿内之人的想法。
……算了。
日昳将至,免得耽误时辰。
谢雪明收回目光,雪越下越大,为免大雪沾洒衣裳,垂出湿沉沉的褶皱,他伸手落下帷帘。
鸾铃声渐渐远去,埋没在一片落雪声中,李瀛松了一口气,往后一靠,面色微松。
-
宫墙内,距离日昳还有一刻,夕阳下,休沐的宫人陆陆续续归来。
白衣臣子走在宫道上,身旁官宦簇拥,大监开道,屏退出一片空地。
他步伐从容,速度却快,跟在身后的宦官快步紧跟,额头已然泌出薄汗,喘着气道:“国公大人,不妨走慢些。”
谢雪明不曾看他一眼,径直沿着熟悉的宫道往前走去。
黄昏中的玉芙殿披着金辉,楹柱两旁新贴上的桃符泛着红,犹残喜气。
几个宫人急步从庑廊下走来,为首的宫人像是刚从宫外归来,衣裳不如往常规整,先是恭敬行礼,随后问道:
“谢国公,您怎的来了咱们娘娘隅中便睡下了,说是要好好歇一歇,谁也不许来扰。”
从隅中到日昳,足有四个时辰。
谢雪明微微眯起眼,看向玉芙殿内殿:“怕不是昏过去了。”
此话一出,宫人骤然变色,再顾不得其他,急步奔向内殿,半响后,传出一声惊疑不定的叫声:“——娘娘不见了!”
李瀛,不见了。
宫人奔出来,四处寻觅,后知后觉想起谢国公还在,急匆匆回到原处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庭中已然不见谢国公的身影。
-
城外一泓星在水,冰潭上倒映着鳞鳞月色,水中不时响起阵阵蛙鸣,蠹虫在密林里此起彼伏地叫。
“店家,今日当真不能渡河”李瀛负着一只轻便的包袱,问渡口边的船家。
“姑娘你来迟了,原先是能的,不知怎的,上头突然下令禁止摆渡,别说俺们这些河上飘的,就连地上走的,也一概不许离开镐京。”
船夫撑着竹篙,立在船艏上,祆子被风吹动,冰湖上树影飒飒。
这是最后一位了。
下了马车之后,她便在各处渡口奔波,问过数位船夫,愿意出重金雇佣,谁知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拒绝,且个个都是这番说辞。
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以致于上面封锁镐京,不得出城。
刹那间,一个念头浮现,李瀛骤然一惊。
她望向脚下,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纤长,混在树影中,显得有些鬼谲。
正在此时,那道影子慢慢拉长,分离,身后传来脚步声。
第28章 再会得想想如何才能保命。
天色昏昏,瀑雪纷纭,铁蹄踢踏过后,碎了满地的冰裂纹。
“谢国公,下官查问过全京斥侯,今日出城之人皆已名列其上,昳日时分,有位女子手持陇西李氏符牌,在各渡口问渡。”
武殊单骑策马而来,拨开马车帷幔,双手奉上名册。
“另外,宫中传来消息,那位宜嫔,说自己从家中带来的符牌不见了。”
宜嫔,李瀛的同胞姐姐,李家长女。
谢雪明翻动名册,略看几眼,当即道:“派金吾卫带着娘娘的画像,在城外五百里的官道,沿路的驿站酒舍搜寻。”
在玉芙殿时,一听李瀛不见了,他便立即下令,封锁镐京,无论皇亲贵胄,男女老幼,一概只许入城,不许出城。
至于赵稷,他得知此事,先是将禁宫翻了个底朝天,随即指派中郎将一并寻找李瀛。
现在看来,还是晚了一步,李瀛,或许已经出城了。
她的眼疾早已好了,根本不需要那枚石斛夜光丸。
她想借机脱身,怎么可能。
谢雪明指尖把玩着那方玉匣,露出一抹嘲弄的笑。
马辔飘起,踏雪飞扬,披着甲胄的骑兵来报:“启禀谢国公,找到李妃娘娘了——!”
在城外密林,掩在层层树冠下的渡口边,一方篷船之上,发现了李瀛和她的宫女。
月没参横,荒林清寒萧瑟,枯枝盘虬,尖角船蓬下,雪落在李瀛鬓边,宛如簪了一捧银花,蓬蓬发髻凌乱,缀着叶片,蒙眼的红绦散落,末梢的鸾铃泊在一片冰上。
她的手脚被麻绳缚着,捆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