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瀛露出不甘的神情,仔细检查了通宝,发现没有任何问题后悻悻道:“再来!”
不料下一局,下下局,又是她输。
将帝姬抱在怀里轻声逗弄的赵稷不由抬眸,笑道:“爱妃这手气,未免太差了。”
察觉到帝王的偏袒之意,下一局便换做李瀛来掷,她虔诚闭目,似是在许愿,旋即使劲摇了摇,一松手,金光散了满地。
……又输了。
李瀛等不及下一局,亲自去拾通宝,恰好其中一枚落到四足凭几下,她正要俯身拾起,眼前乍然金光一闪。
她抬眸,措不及防撞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瞳孔,俊秀妖冶的白衣郎君指尖夹着那枚通宝,目光深深地俯视她。
只一眼,似是洞察了她心底的想法。
李瀛蓦地起身,怫然道:“臣妾不玩了,臣妾要回宫陪宜福。”
谢雪明还在出神,方才所见的那一幕不时在眼前闪动,美人凝脂般的细颈,后襟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上,缀着一颗艳得滴血的小痣。
那是……什么?
天青偶尔会向他汇报一些风流旖旎的小道传闻,他并不放在心上,甚至勒令天青不许再说这些无用的消息,此时却莫名想起一则关于李家的传闻。
传闻李家女儿的守宫砂点在后颈,若承雨露,便会逐渐褪色,消失。
两朝为妃的李瀛,后颈上的红痣……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瀛起身告退,赵稷似乎想说什么,小帝姬一声软乎乎的爹爹拢回了他的思绪,帝王垂眉,温柔地安抚着膝下唯一的女儿。
望着这对父女,谢花明眸色温柔,竟有些不忍搅扰。
坤宁宫外,庑廊下雪落纷华,随风向里斜,时不时掀动李瀛身上绒绒的裘衣。
她一面往承露阁的方向走去,一面思索该如何拿到合适的符牌离开镐京。
李瀛想起方才谢花明提到符牌由白云司督制,她犹豫一瞬,迅速打掉了从白云司入手的想法。
谢雪明此人阴险狡诈,不管她以何种理由索要符牌,只怕不仅不会如意,还会引起他的怀疑。
不声不响跟在身后的青俪陡然出声:“娘娘,奴婢想要借着元日休沐出宫祭拜家人。”
李瀛点头,不知想到什么,骤然停下脚步,侧眸望向青俪。
青俪也跟着停下,目光犹疑:“……娘娘?”
李瀛搁下一句无事,草草揭过。青俪是谢氏的人,自然会有人为她安排去处,无需她操心。她若是贸然提起,被青俪察觉端倪,反而不好。
年节将至,李瀛一回到承露阁,恰好撞见尚工局派人将新制的空白桃符和爆竿送来,还不忘在正庭空旷处摆上龙凤枨屏架,挂上煨薪的火红截筒。
尚工局带来的宫人奔走张罗,为首的尚仪笑着对李瀛道:“娘娘,今年新贡的宝炬玉珂,除了坤宁宫,便是承露阁得了最多,可见陛下心里有您。”
有风吹过,悬在龙凤枨屏架下的截筒轻轻晃动,封在筒心的火薪荡出一片簌簌声。
第23章 失明
丑时,阁内点起的琉璃灯烧得只余一截,蜡泪静静淌下,一线烛影倒映在柔韧的灯笼棉上,昏暗晦暝。
“啪嗒”一声轻响,似乎是结成
块的蜡泪栽了下来,卧在庑廊下守夜的内监闭着眼,睡得正酣。
下一瞬,数声噼里啪啦的巨响振聋发聩,冲天火光自阁内燎起,整面棂花槅扇窗上的灯笼棉化作昏昏艳红。
阁子内,最深处的鸾帐内,层层纱幔被火光照耀得明亮生辉。
李瀛眼前骤然一亮,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红光炽热晃眼,耳边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却昏沉沉地听不真切。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猛然睁开眼,外面的熙攘在霎那间纷涌入耳。
“爆竿着火了!娘娘还在里面!快来人救火!”殿外脚步声和泼水声重叠,伴随着宫人惊叫声。
昨夜尚工局送来的爆竿着火了?!
阁子内白雾溟濛,木制的螺甸直棂柜和螭纹花几乱七八糟倒在地上,一簇火苗沿着地上柔软的缯帛地衣飞速蔓延开,眼见着马上就要蔓延到鸾帐前。
李瀛来不及多想,将帐内所有的被衾一股脑地扔到地下,硬生生覆盖住火苗,拾起摆在博古架上的汝窑觚,一把抽出里面的梅花,倒水浸湿帕子,捂住口鼻,连摆在脚踏上的弓鞋也顾不上穿,跣足朝门口奔去。
“咳咳……”四面涌来的浓烟厚重呛人,熏得眼睛一阵发痛,李瀛勉强睁开眼,避开倒塌的陈设,垂首弓腰,疾步跑到门前。
往常一推就开的隔扇门严丝合缝,任她如何使力都推不开,只是稍微下陷露出一道缝隙——殿门被人从外边锁上了!
如今是冬日,为免风邪侵体,宫人一向把棂花窗锁得死死的,不能跳窗。
李瀛尽力睁大生疼的眼睛,隔着朦胧的泪水望着那把铁锁,她来不及思索,一隙寒光从袖中而出,蕴含一泓冰冷紫光,挟着疾风破开狭窄缝隙。
“铮——”覆满霜花的寒铁应声而断,重重跌落雪地。
殿外,救火的众人已经察觉殿门被锁上,碍于烟雾火光,一时不能近前,只能凿开窗棂,往里泼雪水。
夜风习习,东风凛然,殿门骤然大开,众目睽睽之下,一道单薄的身影慢慢地走出来,削肩纤腰,薄背挺拔,面容被烟雾熏得灰扑扑的,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
风如寒刀,一片片剜过她的面容,没有弓鞋包裹,赤足踩在冰冷刺骨的丹犀上,冷意从下至上,冻得她打了一个哆嗦。
尽管有些冷,李瀛却异常安心,她甚至想迎风再跑几步,离起火的大殿再远一些。
不知是不是被烟雾迷了眼,眼前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什么也看不清,只怕她再走下去,随时可能摔跤。
“娘娘!咱们先到小佛堂避风,歇一歇。”耳边响起青俪的声音,身上陡然一重,有人给她披上大氅,怀里被塞进一只暖呼呼的手炉。
是了,承露阁南面有一座小佛堂,只是她从不拜佛,是以从未踏进一步。
李瀛眨了眨眼,眼前还是如出一辙的昏暗,幢幢人影变得无比模糊。
她攥紧手炉,没有移步,颇有些颐指气使的意味:“本宫没力气了,你扶着本宫走。”
她搭着青俪的手,一步步挪向小佛堂。
小佛堂建于先帝时,新帝即位后还未来得及着手重新修缮,显得有些灰暗,承露阁的宫人匆匆打扫,扫净蒲团,收拾出了一方软榻,供李瀛坐下。
李瀛坐下不久,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听这动静像是宫人齐力架起屏风。
不多时,太医匆匆而来,隔着屏风为她悬丝看诊,沉吟许久,道:“娘娘的眼睛许是被烟雾所灼,暂时不能视物,好好将养,来日或可复明。”
李瀛仰起头,方便宫人将冰凉的绫带敷上她的双眼,沿着耳后,缚在脑后,冰凉的丝绦顺着散落的鸦发垂下,轻轻地叩着她冻得发红的耳垂。
有人从外面奔进来,伴随着宫人内侍此起彼伏的问安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迫近眼前,变作一道坐在她身侧的身影,龙涎香萦绕,“爱妃,你还好吗?”
赵稷低眉,凝睇着眼前人,她眼前缚着红色的丝绦,凌乱的乌丝垂落,遮住雪白的面容,神情沉静,静坐在蒲团上。
四面竹编的帘栊自穹顶而落,清辉幢幢,透过乌氅的缝隙,落在纤薄的纨素里衣上,一袭清幽月华栖在她的锁骨上,照得肌骨如玉。
君王侧眸,正欲屏住众人。
小佛堂内的层层帘栊骤然被风荡开,冷光如炬,扫尽晦暗,来人身形颀长,裹挟着一身彻骨寒气。
“陛下,望见宫闱烽烟,微臣……”谢雪明话音戛然而止,眸光落在李瀛眼前的红色丝绦上,不动声色地移开。
红绦,实在很衬李瀛。
赵稷淡声道:“**之事,自有锦衣卫调查,就不必劳动谢国公了。”
明眼人一看便知承露阁这火来得蹊跷,偏偏大火销毁了一切证据,一时无从查起。
李瀛倚在赵稷怀里,轻声道:“陛下,臣妾好怕。”
小佛堂前的供台上摆着数盏古朴的长明灯,宫人方才换了新油,隔着雾蒙蒙的灯罩,亮如微萤,微光顺着李瀛一湾青丝流泻,乌发素衣,洁净肃穆,却有一抹暗红罩在她双眼前,生生勾出一丝惑媚。
谢雪明长身玉立,看得清楚,君王望向她的目光暗昧深沉,分明是欲色重,怜意浅。
“瀛儿,不怕,纵使你此生不能视物,朕也会护着你。”死寂清冷的小佛堂内,君王郑重地对他的爱妃许下誓言。
乌氅下的纤弱身躯在微微发颤,像是风邪所致,又像是怕了。
李瀛听懂了,她在发颤,敛在袖下的佩刀几欲出鞘,她恨不得像劈铁锁一般,快准狠地给赵稷来一刀,让他也尝尝失明的滋味。
谢雪明垂眸,看清她袖里隐含的那寸白光,目光微动,幽深的瑞凤眼似有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