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了然,开始在手中颠簸,哗啦啦,通宝开始在虚握的拳心翻滚,相击。
这清脆的声响令李瀛想起了镐京城破那日,天色破晓,她头也不回地逃命,为了拖延时间,朝四面夹击的叛军投掷通宝。
那一日通宝被带血刀刃打落的响声,似乎与此刻通宝的响声重叠在一起,一声,两声……
赶在通宝落下的瞬间,李瀛猛然道:“正面。”
“哗啦——”金灿灿的通宝如雨落,落在厚实的地衣上,只余数声闷响。
妃嫔们默不作声地探头数着,神色都有些微妙,女官俯下身,一枚枚看过,低声道:“……娘娘,她赢了。”
“本宫可没说一局定胜负,”谢花明淡声道:“正巧今日兄长来看望琼儿,你和他赌。”
无论谁输,她的兄长都不会输。
前几日李瀛毁掉兄长随身佩戴的纷砺七事,这件事她还记着呢。正好可以借着簸钱一事,让兄长杀杀她的锐气。
正如谢花明所言,黼时过后,谢雪明便来了。
许是因为来见胞妹,他身上穿着较为随意,一身雪白襕衫,纨素皂领,玉质蹀躞带上空空如也,并未换上新的纷砺七事。
倒有几分镐京郎君的风流籍蕴,文人意气,整个人显得亲和许多。
他看见危坐在殿中的李瀛,目光一顿,随后略过她,命人抬出箱笼,里面装的都是谢氏从各地搜罗得来的奇珍异宝,经过能工巧匠雕琢,用以给孩童启智。
谢花明笑着收下,吩咐将其送入小公主殿中,旋即拿出通宝,将今日之事告知谢雪明。
李瀛看着这对兄妹谈话,神色平静,她知道,谢雪明一定会答应谢花明参与簸钱,不过,那又如何。
她一定要赢,赢到谢花明答应保留元日休沐为止。
只有那样,她才有机会趁着元日离宫。
三枚通宝,两众一寡亦或三众为胜,一局定胜负,再无转圜的余地。
女官沉声道:“为表公证,李妃娘娘先说正反,再由谢国公说。”
看似公正,实则她们改了规则,要李瀛在颠通宝之前说出正反。
若是听不到声响,她还怎么猜?
李瀛自然不肯,道:“且慢,你先簸,本宫再猜。”
女官面色为难,谢花明脸色也有些不虞,“这簸钱,本就是看运气,莫非你还想投机取巧不成?”
李瀛还未开口,谢雪明便道:“只要结果未出,娘娘想什么时候猜便什么猜。”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面露诧异,谢花明自从入住坤宁之后,逐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禁微微变色,她的兄长,这是在帮李瀛说话吗?
分明李瀛在前几日烧了他的东西……
殿内一阵诡异的死寂过后,女官小心翼翼地拿起三枚通宝,放在手心上,开始上下颠簸,通宝晃荡,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第22章 守宫砂
坤宁宫敞间内玉藻疏落晴光,三枚小平背通宝在半空中荡出一线金光,映入数双黑阗阗的瞳孔中,漾出短暂的光晕,一闪而逝。
立在楹柱下的宫人俯身,拾起三枚通宝,将通宝摊在手心,依次念出正反,两反一正——李瀛输了。
谢花明懒懒地倚靠在凤鸾椅上,紧绷的姿态微微一松,眉眼风轻云淡,“愿赌服输,李妃,你可服气”
“方才臣妾胜了皇后娘娘一次,眼下谢国公又胜了臣妾一次,”李瀛道:“自然是平局,何来的愿赌服输?”
她朝女官伸手,云袖下露出一截润玉似的皓腕,指若削葱,透着水洗一般的洁净,下一刻,摊开的手心上面便多了三枚圆润通宝。
女官眼露诧异,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一时竟想不起方才为何要将通宝交到李瀛手中。
这位妖妃貌胜姑射神人,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让人不知不觉臣服于她,供她驱驰,绝不可小觑。
女官压下心底的忌惮,不动声色
地看着。
李瀛垂眸,望着手上的通宝,轻轻拂袖,抹去上面的水渍,通宝浸了水,声响便沉重许多,她听不真切,以至于输了。
她当着殿中所有人的面以袖拂水,随后抬手,宽大云袖曳动,将三枚通宝掷回白牙雕盘上,通宝骨碌碌地转动,轻叩盘面,发出击玉交鸣。
“谢国公,胜之不武呀。”李瀛敛袖,眸光扫过谢雪明。
谢雪明长睫微掀,似是望了谢花明一眼,全然不顾后者柳眉微轩,秾艳而清冷的面容平静坦荡,“这一次,娘娘来掷。”
花几上的天青釉内探出梅枝,在他皎洁衣摆上倒映出影绰的纹绣。
李瀛看着那席雪衣上浮动的梅影,一时竟有些出神,还不忘正题:“好。”
让妖妃来掷,岂不是便于她暗中做手脚。
……这怎么行?
谢花明举起斗彩三秋杯,慢慢呷了一口上好的恩施玉露,杯中腾起的袅袅雾气朦胧了她的神情,看不出眸底情绪。
李瀛接过通宝,合起拳心,她简单晃了两下,猜了正反后,随即将通宝掷向白牙雕盘,三枚通宝,一枚不少,稳稳地落进了盘中。
其中两枚已见分晓,恰好是一正一反,至于剩下的那一枚,转动了一阵,竟是稳稳立住,难辨正反。
又是平局?
李瀛静水似的眼眸头一次掀起微澜,事关日后出宫,她不得不上心些。
恰好雕盘就放在花几上,谢雪明不经意地拂袖,那枚立住的通宝“啪嗒”一声倒下,上面的图样划过微烁的金光。
这一局,李瀛胜。
谢花明眼中掠过一道微不可察的错愕,李瀛胜了不要紧,可是……兄长为何要帮李瀛?!
难不成,向来方正不苟的兄长也被她美色所惑?
李瀛离得远,隔着轻晃的玉藻,看不真切,只看见立得稳当当的通宝无端倒下,倒映出背面逶迤的云纹。
最后一局,她赢了。
谢花明沉默不语,谢雪明缓声道:“天生斯民,相养以宁,宫人辛苦一年,是该休沐。”
他看得清楚,若是胞妹坚持如此,只怕宫侍会积怨于心。
“兄长您是不知道,宫中百废待举,年节又是最缺人手的关头。”谢花明轻轻弹了弹指尖艳红的蔻丹,举止间已然有了身为一国之母的端庄沉稳,“不过,既然李妃赢了,本宫也愿赌服输。”
她答应李瀛,保留元日休沐,让宫侍分批出宫和家人团聚,分为隅中和日昳,每人有三个时辰。需在一更,即宫门落钥前归来。
三个时辰过后,她大概已经出了镐京,坐在南下江左的蓬船上。
李瀛垂眸,默默在心里筹划。
谢雪明陡然道:“禁宫宫侍的符牌上面要打上标记,只许在镐京城内使用,不得离京。”
谢花明诧异地望他一眼,“兄长掌控白云司,最清楚符牌不过,到时让银作局和白云司接洽商议便是。”
符牌?
李瀛听懂了他们的话,如今在外行走要用符牌自证身份,若是不能自证,不知后果如何……
假扮宫侍只能让她离开禁宫,不能离开镐京,这意味着出宫后她必须找到一个新的符牌,让她能够顺利离开镐京。
李瀛蓦然想起了陈郡谢氏的符牌,谢氏乃是簪缨世胄,处尊居显,若是她拿着谢氏符牌出宫,想必无人敢细查她的身份。
只是,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前路一片漆黑,似乎冥冥中有人为她布置了一条可行的路,只等她栽下去。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能用谢氏符牌。
正在此时,坤宁宫外内监用细长尖利的嗓子高声通传:“陛下到——”
谢花明连忙站起身,一面吩咐小厨房备膳,一面使唤乳娘抱出小帝姬。
满殿宫侍齐齐下跪,稽首叩头,肃穆庄严。
谢雪明亦起身相迎,他身形颀长,虚虚实实的梅影落了满襟。
李瀛最后起身,她俯身要行稽首礼,却被一双大掌温柔扶起,赵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爱妃今日怎的来了坤宁宫?”
李瀛道:“臣妾闲来无事,和皇后娘娘簸钱取乐。”
正巧乳娘抱着帝姬从东暖阁的槅扇花门而出,小帝姬挥着小手唤爹爹,谢花明握住女儿的小手,不声不响地剜了李瀛一眼。
谢雪明长身玉立,殿内楹柱垂下一弧阴影,不浅不淡的幽暗恰好浸没他的面容,上挑的瑞凤眼尚余点点漆光。
赵稷像是察觉不到殿内诡异的氛围,笑道:“谢国公也在呀,不如让朕看看你们簸钱,就以今日进御为注,如何?”
妃嫔进御,自然与朝臣无关,谢雪明本不该掺和,但他还是留下,倚在四足凭几上,美人尖垂落几缕乌丝,搭在轮廓分明的眉弓上,神情竟有些温润秀异,似是想看众妃簸钱。
女官拾起散落在花几上的通宝,从匣子里多取了几枚,合在虚握的拳心,在妃嫔的猜注声中随手一掷。
第一局,谢花明胜,李瀛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