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出现了细微的躁动,各厂的领导听得有些走神了。
王振山调整了一下坐姿,瞥了眼不远处的张光林,他额角似乎有点反光,像是出汗了,又顺带着瞥了一眼张光林身旁的林颂——
林颂坐姿端正,专注地听着张光林的陈述,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两笔,神情平静无波。
不是,她怎么能这么淡定?
这稿子不是她写的吗?
她不应该觉得很羞愧吗?
张光林果然是老糊涂了!王振山在心里叹感道,不用齐秘书,用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娃娃!
他几乎能预见到张光林灰头土脸草草收尾的场景,虽说红星厂和六五厂竞争多年,但他并没有太多幸灾乐祸,三线厂的日子都不好过啊,谁又能比谁强多少呢?
就在王振山以为大局已定,准备听听下一位厂长发言的时候,他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林颂突然动了下。
这位女同志要干什么?
只见对方从公文包里面取出一份薄薄的材料,然后,趁着台上领导低头记录的瞬间,迅速地将材料从桌下递到了张光林的发言台边缘,并用自己的笔记本边缘巧妙地遮掩了一下。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自然流畅,如果不是王振山一直盯着林颂,几乎不可能发现这个动作。
这是什么情况?
临阵换稿?
张光林看到了那份突然出现的材料,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电光火石间,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份材料是什么,林颂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递过来。一种破釜沉舟的冲动,让他一边嘴里继续顺着原有稿子的句子说着,一边伸手将那份材料拿到了自己正在念的稿子下面。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新材料的第一页。
只一眼,张光林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
王振山听了一会儿,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绝不是临时想出来的,这绝对是早有准备!而且是针对性极强的准备!
所有人的目光,主席台上的领导,包括那些台下坐着的有些走神的各厂的领导,猛地聚焦到了张光林身上。
全场只有王振山的目光,转向了张光林身旁的林颂。
是那份材料!
是递过去的那份材料!
怪不得她那么淡定,原来是有两份稿子,王振山此时意识到自己完全看走眼了,对方哪里是什么不懂事的年轻女娃娃。
只是,他搞不明白的是,对方难道早就料到原有的稿子不足以打动领导?所以才准备好了这份更犀利、更务实、更能直指核心问题的备用方案?
张光林发言结束。
主席台上,谭永进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六五厂的汇报很好。有问题,有数据,有思考,更有结合实际的具体打算。虽然很多还是初步设想,但这种务实和主动思考问题的态度,值得充分肯定。尤其是关于老旧设备针对性改造的思路,很有启发性。会后,你们可以把更详细的方案报上来。”
“谢谢谭厅长肯定,”张光林强压着激动,镇定回应,“我们一定认真落实,尽快完善方案上报。”
坐下时,张光林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是高度紧张后放松的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林颂。
林颂一脸平静,仿佛刚才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她目光依然落在主席台上,专注地听着下一位厂长的发言。只有在她察觉到张光林的注视时,才极轻微地侧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安抚式的浅浅微笑,随即又转回了头。
张厂长心中百感交集。
他既震惊于林颂能够预判会议的需要,又感激林颂在最关键的时刻,将材料递给他。
这个年轻的女干事,远比他想象的要深沉、有能力,默默准备好了材料,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最需要的时刻才递给他。这份心性和能力,自己之前,真是小看她了!不,是严重低估了她!
会议结束后,张光林在几位厂长的围拢和赞叹中应付了一番,终于得以脱身。
见到林颂,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亲切:“小林啊,今天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最后递过来的那份材料,咱们六五厂今天这人可就丢大了。回来我都没法向全厂职工交代。”
他感慨万分地摇着头,随即问出了那个萦绕在心头的巨大疑惑:“那份材料……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内容太扎实了!数据、案例、还有那些思路……怎么会想到准备这些?简直像是未卜先知!”
这是他最大的不解。
他自己亲自把关的稿子都没想到那么深、那么细,林颂一个年轻干事,怎么能精准预判到领导的关注点?
林颂转过头,面对张厂长灼热的目光,并没有激动或得意:“厂长,您过奖了,我就是根据平时在厂里了解到的情况,还有上次回京市探亲时,偶然听到的一些关于工业发展的讨论,顺手整理了一点想法。”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一下。
然后以一种看似随意的方式继续说道:“家里一位长辈,以前在计委工作,退休后也时常关注这些。那次闲聊时,他正好提起过工业厅的谭永进厅长,说谭厅长是位务实、懂技术的领导,看问题眼光很毒,不喜欢空话套话,尤其关注基层的具体困难和有操作性的解决方案。”
张光林眼睛瞬间睁大了。
计委的长辈?
他知道林颂的家庭背景,但没想到对方能接触到这个层级的信息。
刹那间,张光林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他的态度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加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隐晦的敬意:“……原来是这样!哎呀呀,小林,你怎么不早说,这……实在是太重要了!怪不得,怪不得。”
林颂看着他激动的样子,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适时地、委婉地补充道:“那位长辈也退休有些年了,和谭厅长具体工作上的联系恐怕也不多了。主要还是厂长您领导有方,厂里基础工作扎实,我才能整理出那些东西。”
“哎,话不能这么说,你的功劳最大。”张光林此刻哪里还会在意这些细节,他心中对林颂的重视和倚重已经达到了顶点。
“小林啊,”张光林的语气变得无比诚恳,“以前是我对你的能力和价值认识不够充分,以后厂里向上汇报、长远规划,还有……还有对外联系这方面,你要多挑重担。有什么好的想法和建议,随时可以直接向我汇报,千万不要客气。”
林颂并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十分坦然地说道:“谢谢厂长信任。我会尽力做好工作,为厂里发展贡献一份力量。”
这时,工业厅的一位工作人员穿过人群,走到张光林面前,客气地说道:“张厂长,请留步。谭厅请您过去一下,想单独跟您聊几句。”
张光林连忙整理了一下衣领,连声应道:“好的好的,马上就去。”
张光林跟着工作人员来到一间小会议室,谭永进已经坐在里面了,正拿着一份材料看着,是那份六五厂那份后来递上的补充材料。
“谭厅长。”张光林恭敬地问候。
谭永进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张厂长,坐。你们六五厂今天的汇报,很有内容啊。”他扬了扬手中的材料,“尤其是后面这部分,数据详实,问题抓得准,思路也打开了。”
张光林连忙谦虚道:“谭厅长您过奖了,我们做得还不够,只是尽力把实际情况和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汇报给领导。”
谭永进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问道:“这份材料,下了不少功夫吧。”
张光林正愁没机会提林颂,闻言立刻顺势接话,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一方面是真心感激,另一方面,他也是想借此在谭厅长面前进一步拉近关系。
谭永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偶尔点一下头。他确实对那份材料印象很深,也对“林颂”这个名字记住了。但他心里有些许疑惑,张光林这热情洋溢的介绍,语气里似乎带着点……刻意的熟稔?仿佛自己应该认识这个林颂似的。
等到张光林的话告一段落,谭永进才淡淡地开口:“你们厂有人才,要好好培养。”
张光林一听,恭敬地回道:“是是是,谭厅长指示得对!我们一定重点培养,让她更好地为厂里服务。”
谭永进又就材料中的几个具体问题,张光林凭借着对厂的了解尽力回答,有些细节不清楚的,就坦诚说明需要回去再细化。
谈话时间不长,大约十来分钟。最后谭永进鼓励道:“尽快把详细方案报上来。”
“好的,领导您放心。”张光林保证道。
林颂在外面等着。
那份材料,她受老首长的启发准备的,所谓渠道,就是通过厂领导呗。她今天只是刚好利用了一下陪同领导参会这个难得的机会窗口。
张光林满面红光地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林颂,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要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