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春云家见到了春云的娘亲,一个正在生火做饭,等着汉子回来用午饭的妇人。
一袭土黄色苎布衣裙,千补百纳的,快要看不见最开始的颜色,头上一方半旧的青布帕子裹头,衬的一张脸越发蜡黄。
“娘——”
春云是高兴的,欢欢喜喜奔过去抱住了妇人的腰。
“你咋的回来了?”妇人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多了一丝愁绪。
“娘,蔓草姐姐带我回来看你。”
那妇人抬头看了看宋瑾,又看了看随她一道来的二人,面上露出一丝惊慌来。
“是春云闯什么祸事了?”
宋瑾笑道:“没有,春云很好,我今日来是想同春云她爹谈桩生意,不知道人可在?”
那妇人听说谈生意,更加局促了,宋瑾便说他们几人在家里等,由妇人去田间把春云她爹叫回来,几人好做商议。
妇人请几人在堂屋坐了,各添了碗水,这才叫春云在家看着,她去地里寻人。
春云的爹,是一个晒的黑黝黝的汉子,头上带着一顶四方瓦楞帽子,上身一件没有袖子的粗布短衣,能看见胳膊上不均匀的肤色,似是晒脱过皮。
布带束腰,裤腿被卷的高高的,露出带着水珠的小腿肚来,似是刚在河里洗过,脚上踩着一双草鞋。
人走进屋里时,仿佛带着一股热气,那阳光在他身上灼下的痕迹,带着滚烫的温度,跟着那人挤进屋里来,众人觉得更热了。
那双眼睛倒是有神,扫了一圈堂屋,视线落在宋瑾脸上:“你们来找老汉有事?”
他放下扛在肩上的锄头,接过妇人递过来的一碗水,喝的咕咚咕咚的。
“我想买下春云。”宋瑾开门见山。
那老汉倒也不惊讶,只问:“买去做甚?”
“在我家后厨帮忙。”
“现在不就在嘛,老汉也没跟你们要钱。”
宋瑾轻笑一声,察觉到自己可能要碰钉子了,反而起了精神。
“你要不要钱是一码事,如今我要把钱塞进你手里头,就看你要不要了。”
没人跟钱过不去,就是亲女儿,在这大明也是明码标价的。
那老汉坐了下来,问道:“多少钱?”
“四两银子。”
报出价格,她察觉到春云她爹顿了下,没有如刚刚一般立刻否决她,她便知道此事有戏。
“你干嘛要买她?如今不是一样的用么?”
宋瑾淡淡道:“话分两头,人我是用了的,但是衣食住行我也没亏了她,与其说是我在用她,不如说我是在替您养着她。如今是归了我,可等过两年,她到了能嫁人的年纪,您收了聘资,将人带走嫁人,我上哪里讨公道去。”
“这不是你自愿的嘛,你说你愿意带着她,我们也没想你把她从柏家带出来。”
宋瑾已经不是第一回听人说这话了,早已见怪不怪,此刻只是冷静地对春云道:“春云,你去院子外头玩会儿,待会儿再回来。”
春云抬头看了看她娘,见她娘点头了才出了门去。
等人走了,宋瑾才接着说话:“我是自愿带着她,供她吃供她喝,若我愿意,将来也很乐意给她寻一门好的亲事,总比跟你在这田间地头栽秧割稻的好。”
“我待她好,自然也是要回报的,若是您随时都能把她带走,那我图什么?图自己钱多,还是图她大夏天晚上给我暖被窝?”
老汉嘀咕:“这可跟我没关系,我没逼你,你不带出来,她在柏家也挺好。”
宋瑾冷笑一声:“在我手里,她将来会更好。我直说了吧,今日我来便是下聘的,我要买下春云,从今往后她便是我家的人,将来婚姻嫁娶,都要由我说了算,自然,我也会供养她。”
“这不就是买奴么。”
“不错,我就是买奴,但人前人后,我都是来下聘的。”
“你们老陆家又没男子,你使唤她两年,然后该咋样就咋样嘛。”
宋瑾气不打一处来,所谓使唤两年,也就是她用两年,也养两年。所谓该咋样就咋样,就是等春云十四岁了,便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到时候带回家来,直接收了聘资嫁人就好。
至于为什么不现在收,无非是没得对比,若是再养两年,等人大一些,价格也可以贵些。
宋瑾压着脾气,倚在那把老旧的椅子上,反问一句:“你可知当初春云是如何离开的柏家?”
“不是你带的么?”
宋瑾笑道:“没错,就是我带的。我们一道合谋害了府衙里的通判,通判大人恼了,要柏家把我们几个赔过去,原是想折磨折磨好消消气。幸好我与同知大人交情深厚,他出面帮我周旋,我们才得脱身。”
宋瑾说到这里,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那老汉,由着他去猜这背后的意思。
她在官府有人。
“那是你厉害,我们庄稼人没那个本事。”
宋瑾没有好气道:“您如今是家奴了,谈不上什么庄稼人,将来给春云议亲,难道从村东家嫁到村西家去?但若是跟在我身边,我让同知大人帮我留意着,将来嫁个吃公家饭的,您也算长脸了。”
春云她爹嗫嚅了下嘴唇,抬眼看了看蹲在院门口东张西望的春云,脑中不禁反复回荡着宋瑾那句话:“将来嫁个吃公家饭的......”
“成,你要买,你就买去吧,五两银子,将来春云记着你的恩情,你也少不得沾光。”
“三两银子。”
宋瑾最讨厌人蹬鼻子上脸,可春云她爹不乐意了:“你刚刚还说四两,怎的如今还降价了?”
“我刚刚也没费这么些口舌,耽误我做生意。”
“四两。”
“三两五钱。”
“......这老陆尽种歪脖子树。”
几人也不含糊,宋瑾当时就拿出了阿荣提前写好的买婚书,叫那老汉签字画押。
老汉虽不识字,却也精明,怕不识字签了文书叫人骗了去,于是领着几人一道去村里找了个门馆先生,叫那人念给他听,所费银钱由宋瑾来付。
宋瑾答应了。
所幸门馆先生离得不远,几人快走一阵也就到了,宋瑾递上契书,只听那门馆先生念道:
“立卖婚书五都住人于运升,今因缺食,夫妇商议,自情愿将女于春云,命系戊辰年三月十八日巳时,凭媒说中出卖与家主陆才名下为仆,三面议作财礼银叁两五钱整。其银当日收足。其女成人日后,听从家主婚配,永远子孙听家主呼唤使用,不得生心异变。如有等情,听从家主呈公理治。恐后无凭,立此卖女婚书存照。长命富贵,婚书大吉。万历八年八月十日,立婚书人于运升,媒人李英,中见人陈家荣。”【1】
这份契书,是宋瑾根据自己读案卷时的的记忆,跟阿荣商议后写下的,写成家主陆才也是二人商议后定的,因为宋瑾目前还没有资格做家主,必须得打着她爹的名号办事,这也是为什么宋瑾当初一定要带着爹一道脱籍的原因。
在这个年代,独身女子很难独立生存,必须得找个男子依附着才能办事。
那先生念完,将契书往前一放:“呐,就这些,三个铜板。”
春云她爹捏着那张纸嘀咕:“缺食卖女,这多难听呀。”
“那你找个理由?”门馆先生也没什么好脾气:“什么理由不是卖呢?你说是也不是?”
春云她爹终于不再言声,收下了宋瑾递上的银子。
银是好银,白花花的,一看就是从整块纹银上绞下来的,他的心情一下就好了,也不再计较是何原因才去卖女,乖乖地在指定的位置上按下了手印。
各人签字画押完毕,这笔交易也就算完成了,宋瑾付了门馆先生三个铜板,收好契书,拉着春云就要随众人回城里。
刚迈出去几步,宋瑾又独自折回来,叮嘱春云她爹:“今日之事我们几人知晓便好,不要告诉我爹,若是我爹知道我手中有春云的卖婚书,他打起了主意,你就别指望你闺女吃上官家饭了。”
老汉谄媚笑道:“懂,懂,都懂得。”
宋瑾见他那样,也懒得再说什么,转身便走,春云她爹在身后轻声嘀咕:“要不要吃了午饭再走,我叫浑家多烧两个菜?”
声音轻的多走几步都听不见,宋瑾也懒得理会,径直往前走去,追上了三人。
老汉摸了摸怀里渐渐焐热的银子,又看了眼被牵走的春云,小跑着回了土房子。
“娘子,今儿中午加菜。”
宋瑾买了春云,觉得了了一桩心事,心里有些高兴,可是拉着春云的手却越来越重。
小丫头走的越来越慢,越来越拖。
“怎么了?不高兴了么?”
宋瑾扯了扯春云的胳膊,将她拉近些。
“往后我是不是就是你的奴婢了?”
宋瑾笑笑,捏了捏她的脸:“不是奴婢,是姐妹。”
春云一下仰起头来:“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