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的声音又小又用力,偷偷摸摸地。
她随手捡了根棍子,拨了拨脚下的石粒,又打了打野花,百无聊赖。
“你才16岁,没什么不可能的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条理清晰道。
“不要一味追逐,李素,活的快乐比活的成功更重要。你要学会掌握属于你自己的节奏,活在自己的时区和目标里,以梦为马,砥砺前行。”
“要勇敢,好吗?记住:爸爸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为你骄傲。”
李素:“只是优秀奖也可以被骄傲吗?”
李岩的语气毋庸置疑,掷地有声:“当然!”
好吧,这就又“当然”了,老李啊……
李素唏嘘又庆幸,她忍不住停下打叶的动作,扭过头去看。
日头下的少年望着远处的山河,如一叶扁舟,见墨色,见苍穹,宠辱不改。
也孤孤单单。
真诡异,得到优秀奖的人,有爸爸打来电话一遍遍地安慰祝福。而拿了第一名的人,却无人问津。
生活,真不公平。
电话那头的李岩还在润色,他说:
“不过……多跟学习好的孩子接触接触,互相交流一下学习方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学不学成无所谓,至少氛围好,耳濡目染。”
“爸,你这个建议不错!”李素厚着脸皮,很腼腆地笑道:“现在就有一个机会摆在我眼前呐!我是说——第一名就在我眼前呢!”
“不过是个男的,咱们需要搞性别歧视那一套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沉默。
李素却滔滔不绝,越说越起劲:“都说选择比努力重要,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爸,优质的人脉就是金山银山呀!这大腿要不我就抱了吧!男的就男的,也别嫌弃了。你说呢?”
“你想干什么?”李岩语气怀疑的反问;“要不我跟他说些祝福的话?帮你拉拉关系?”
“你又不是他爸,你瞎张罗什么呢。”
李素嬉皮笑脸,语气夸张的道:“我就不一样啦,我是他同学啊!”
“爸!我决定了,我要冲刺当红大太监,从今往后,永远对他热情地笑,捧着他,哄着他,把他宠成小皇帝。”
“哈哈,”李岩这才察觉李素是在跟他开玩笑,顿时不厚道地笑了起来,“你还真是进菩萨庙,磕三个头放九个屁!”
“什么意思?”
“让我无语!”
“哈哈哈哈!”李素忍俊不禁。“行了,回去再说,我要去抱大腿了。”
不陷入悲伤的李素,也令李岩安心了。
他更欣慰,他的女儿其实很机灵,连给他报备行踪,跟男孩子往来,都能处理的不似监管,不沉重。这让他安心。
匆匆挂断电话,李素将手机揣进兜里,背着手老神在在地蹭到徐慎身边。
看什么呢?李素将小脑袋一抻,借着徐慎的视角,看向山脚下。
“登山小鲁啊。”李素装模作样地感慨:“第一名,谢谢你邀请我来爬山。这么难忘的一天,我回家后,高低要写一篇800字的游记!”
徐慎低下眼看她,笑容清爽从容。
他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他的第一名奖牌,慢条斯理解开绸绳。
李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看奖牌是金色的,她忍不住盯着瞧了一会儿。
真金吗?镀金吧?不知道呀也没得过……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爬山......来的校友太多了,我怕影响不好。”
“什么啊?”李素摸不着头脑。
李素见徐慎牵着绸绳抬起手。
她眼前晃过一道影子。
是徐慎,温柔地将奖牌挂到她的脖子上。
一刹那,因为指尖不自主地微颤,他的手不小心碰到李素的耳朵。
短促的瞬间,似冬日里碰到的静电,一闪而过的星,格外醒神。
啊!心里土拨鼠一样地尖叫。
李素下意识抬手,捂在徐慎刚才碰到的地方。
柔软白皙的耳朵瞬间红了。
“……”
被李素红着脸紧盯着,徐慎心虚地喏喏唇,缓缓将手指背到身后,什么话都没好意思再说。
“额……”还是李素先缓过来。
她红着脸颊,歪了歪脑袋问他:“你不喜欢当第一名吗?”
徐慎的眸光很浅,似水洗过的墨,已经失去了笔力。
目光萦绕着李素的轮廓,一刻一划地勾勒,仿佛这世界无处安全,唯有她是港。
“其实,在上初三之前,我事事倒数。我成绩不好,也没有特别擅长的。那时候,我每天都在跟自己较劲,我讨厌自己,讨厌一切......”
少年的眉宇并没有沉陷于痛苦,阳光下如琥珀一般晶莹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他越是轻松,越如刀刻。
“直到那次开完家长会,我妈回来跟我说:徐慎,你应该是考不上高中了。不过没关系。实在不行就去找你爸,他不会不管你的。”
嗯?越听越不对劲。
本以为只是朋友间的闲聊,李素没想到徐慎会向她毫无遮掩地坦白。
她有些不敢听,可她知道,现在退缩,只会加深对他的伤害。
那些话继续跑进她耳朵。
“‘管别人怎么说,你总要学会低头。别怕羞,做什么都会受委屈,向自己亲爸示弱算什么?想想你过的好日子。’”
不管别人说什么?
那天下午,许且说过的所有话莫名地冒了出来,在她耳边,在她心底。
李素没由来地害怕,心不禁揪了起来。
她想捂住耳朵,想尖叫。可望着平静的徐慎,她才后知后觉地清醒:原来受害人不是她。
李素心里没由来地委屈。
“好日子?这算是什么好日子?”李素倔头倔脑地瞪着一双眼睛,她的胸膛起伏剧烈,呼吸急促,她语无伦次道:“我......我......”
徐慎知道李素想说什么,又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是啊,有钱就叫好日子吗?
在有爱的家庭里长大的李素,比徐慎幸福一万倍!
身侧有一块硕大的岩石,徐慎半倚上去,矮下的高度,刚好与李素的视野平齐。
他看着她,用心地看着她,哪怕脸颊红了,也没有退缩。
他将自己剖开,那是他的测试,也是他的陷阱。
他知道李素是天使,有着最柔软的心。她充盈的共情力,让她不吝啬于爱与守护。
神爱世人,李素也是。可徐慎只想她爱自己。
他的妈妈曾跟他说:这世上最无力挣脱的情感,是怜悯。
是我可怜过你,现实中,梦境里,无数瞬间,渐渐变成记挂,变成这世上最深刻的爱。
不是一刹那的动心,一念间的吸引。是——如永恒的时光,我永恒地爱你。
永远,永远。
山顶的风一遍遍往他们身上吹。
徐慎的领带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着靠近李素。
他眸底幽深的情绪,忧郁,他表现振作,孤单又无助的神情,似悬崖下伸出手的人,等待被救赎。
“从那以后,我开始成为第一名。”徐慎的声音被风吹淡,他模仿着她喜欢的习惯的风格,低声道:“李素,我想试试会不会不一样。”
“当然会啦!”不出意外。他的神抓住了他。
李素的声音响亮而清脆,很肯定地回应:“我们才16岁,没什么不可能的!”
李素珍珠般黝黑的瞳孔,天真率性的目光似冬日暖阳,直烈烈地照进他漆黑的心里。
她不由分说的模样,满是虎头虎脑的自信。
她真好。
“我17。”徐慎故作迟钝地纠正,他的嘴角微弯,仿佛不太熟悉这种情绪,笑的青涩而腼腆。
阳光灿烂的照在面如冠玉,庭如满月的少年的脸上,熠熠生辉。
徐慎,你笑的真好看呀。
你要是一直这么幸福地笑着就好了。
徐慎童真赤子般的笑,反而惹起李素的心酸。
李素暗暗将手伸进兜里,握紧那枚做工廉价的优秀奖。
那是她的奖牌,从过去,到未来,有着明媚的光照。
她过了太多好日子。而徐慎……太可怜了!
李素突然觉得脖子上的奖牌格外的沉。
她一直都知道:这世上的荣耀都很沉重,都不轻松。
无数人拼命地攀登,满手鲜血,直到站向高台,光辉灿烂。
虽然道长且阻,过程严寒残忍,可是,至少那些人会因为成功而高兴。
可是徐慎呢?
没有人看着他,没有人期待他,没有人真正替他开心。没有。
李素抠了抠兜里的优秀奖,那股冲动莫名强烈。
“徐慎!”李素大喝一声,一鼓作气掏出奖牌。
白玉色的细胳膊,毛毛躁躁地解开挂绳。
她探过去,抬起双手,圈住他。
做工简陋的奖牌落在他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