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把要熨的细麻布拿过来,确认正反面,反面朝上,确定经纬线,边扯边跟顾娘子解释:“熨布要有水,细麻布喷水不匀,拿刷子蘸水梳几遍,湿了就能熨,到时再上熨斗。”
顾娘子对此不言语,只是摸摸她那檀色素缎夹衣,实则挺满意,虽然瘦小,至少眼前这个不喷口水。
小春娥倒是捧场地低低叫了声,用火钳子夹着炭往铜熨斗里放,嘴里喊着炭好了。
这熨斗又称火斗,全靠炭火红了圆铜底,加热来回熨平整。
只是不好用,熨斗的斗身跟斗柄连起来是笔直的,都不往上翘,越直则握得越紧绷。
林秀水不喜欢这种熨斗,它会跑灰到布上,此时无比想要她记忆里的电熨斗。
尤其铜熨斗很难把控火候,一不留神,熨布就成了炙肉。
在有两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林秀水依旧不慌不忙的,要了一口粗瓷大碗,盛满了水,又要把剪子,裁一小片麻布反着放桌上。
小春娥沉不住气,凑过来说:“瞧你这架势,跟从前的娘子都不一样,这是要做什么?”
“把水烤热了喝,”林秀水逗她,见熨斗里的炭红灼灼的,把铜底顺着水面刮一下,立马响起“嗤”的一声,温度大概到一百二十。
她梦里的东西还要日夜苦练,才能靠听声辩温度,等水泡变得细密,有了叽咕声,那就往上升了十度,是熨麻布最好的温度。
林秀水谨慎得很,这温度她得在小布上先试一遍,再放到麻布上,平熨不拉扯。
只听噗噗噗的声响里,原本那皱巴巴的麻布,在熨斗下逐渐变得极为平整。
反熨再正面平烫,那麻布都像是生了光泽感。
林秀水熨布一气呵成,加炭减炭,刮熨刷水,没有停顿,仿佛眨眼间那布就自个儿服帖了。
“从临安城来的?你在帐设司做过活?”
顾娘子这才细细打量她。
姨母叫她出门就说是桑桥渡的人,怕别人笑话她,可林秀水才不怕,她将熨斗放在空炉子上,蹲在那抬头道:“从上林塘来的,没去过帐设司。”
临安的四司六局她是知道的,帐设司专管张盖帷幕、桌布、门帘、屏风等物,自然要有人手熨烫。
小春娥心直口快:“怎么会,上林塘种稻的,米行里多是你们那出的米,应该往米行里去才是。”
正经人家种稻能出两三石,林秀水一亩地出一石,那还是肥田,她也不大分得清米好坏,除非煮熟了叫她吃一口。
林秀水就说:“我没那本事。”
“那你这熨布本事呢?”顾娘子追问。
林秀水跟她如实说了,不管是铁熨斗,还是铜制的,她都买不起,便去问人家富户家要不要熨布,还熨坏过一些布料,赔了几笔钱。
她熨了两年,对各种布料自然也摸清楚了脾性。
顾娘子又细说了工钱,便道:“这会儿天色晚了,你明日辰时边上过来。”
这话的意思已然明了,林秀水欣喜,却不急着走,要把布理了,炭夹到炭火甏(bèng)儿里,剪子放好,将木桌收拾齐整了再走。
一出了门,林秀水搓搓手里的汗,又摸摸脸,才露出小小的笑。
今日天色不好,像湿柴熏出来的烟,风刮不散,人都步履匆匆,闪眼而过。王月兰赶过来,问她今日怎么样,林秀水说:“回去就能宰鸡的好。”
她看外头的水,只觉得桑青镇的水真好,很肥,都似飘着油花。
“有说月钱多少没,领到了你再想着吃,”王月兰要务实得多。
林秀水伸出一根手指头,“说是有一贯。”
不过这没到她手里的钱算她的吗,当然不算。
“足陌的,是十十钱吧?”
“足的,”林秀水问清了,“有一千个铜板,不按省陌七百七的算。”
宋朝货币混乱,各行有各行的算法,一贯钱有七百七的,有六百八的,算也算不明白。
王月兰在染肆里染蓝布,一月不歇,烧火煮料搅布,也才足额两贯多些。
这里除了水不要钱,其他都要用钱,住的屋子得还债,两三贯也不经花。
王月兰面上有了笑,她又说:“先做几日瞧瞧,实在不好,再寻旁的出路。”
两人走路回去,王月兰带着林秀水认路,七拐八拐走了很多歪路。
桑青镇实在大,镇中有九坊三十六巷,河流遍布,路上人多繁杂,桥上摆浮铺,街上货物侵街。
路不好走,王月兰还踢到人家木架,拉扯间一顿纠缠,她一路走都在气愤,“早晚上街道司去,东西全给你们罚没了。”
气完又带林秀水去买肉铺里不算新鲜的大骨,黄昏这个点卖的很便宜,只要五文,王月兰要拿回去,先炖骨头汤,再把骨头捞出来和米一起煮,或者是拿髓骨焖饭。
桑青镇的人爱这样吃,管这叫大骨饭和石髓饭,又省油又省菜,还省米。
最省胃口,因为很油很腥。
林秀水吃了小半碗,如鲠在喉,小荷挖一勺又一勺,吃得香喷喷,小孩没吃过好东西。
到了转日,林秀水早早醒了,瑟缩着脖子摸黑找衣裳,这天比上林塘还冷,床上的被子像铁,褥子是要融化的冰,湿黏黏的。
她冬天里过得一点不体面,到了这里又为了一点体面,将贴补绣的衣裳塞在最里,再穿绣了白花的旧蓝袄子,还在前几日用淘米水浆洗的,便不大皱巴巴,跟用熨斗初初熨了一遍似的。
没发冠和簪子,扎了发髻也要采朵野花簪上,涂抹黑油膏,细细看一番,要叫自己瞧着干净。
她下了楼,王月兰从鸡窝里摸出个鸡蛋,“你这鸡不孬,下的这蛋给你吃。”
林秀水先应下,喝了栗米粥,洗涮碗筷,将鸡蛋往桌上一放,跑到门边才说:“我不爱吃,给小荷吃。”
“姨,我晌午不回来吃,那边有饭吃。”
她出了门,还是不大识路,跟巷子里的人碰见,匆匆问好,跑着去的,到了铺子里仍旧熨细麻布。
顾娘子点点桌子说:“要得急,你要赶赶工。”
赶工当然没问题,林秀水指着那十几匹布说:“今日可以熨一半。”
“熨不完我晚些走,不耽误活计,只是”
林秀水有点踌躇,顾娘子说:“你尽管说。”
“这月钱能不能先支点,不成的话,”
“行,”顾娘子没拒绝,“看你熨得怎样。”
在角落里的账房也应得很爽快,“到时候多支点给你。”
如果林秀水要知道只给她三文钱的,她说什么也得再要一文,四文钱才能买两个馒头。
姨母一个,小荷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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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宋朝】
1.宋朝早已出现了牙刷,又称刷牙子,一般用马尾、猪鬃等制成,刷牙药在南宋时大多是在药铺购买。
2.临安的四司六局:所谓四司,就是帐设司、厨司、茶酒司、台盘司;六局则是果子局、菜蔬局、蜜煎局、排办局、油烛局、香药局,承办民间酒宴婚庆等服务,详细请见段评
3.宋朝的钱币系统是很混乱的,见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三记:“都市钱陌,官用七十七,街市通用七十五,鱼肉菜七十二陌,金银七十四,珍珠雇婢妮买虫蚁六十八,文字五十六,行市各有短长使用。
意思是官府一陌是七十七,一贯是七百七十文,足陌就是一千文,又称十十钱,但是各行有各行的算法,所以又发明了足数展省、省数归足的口诀。
本文里就按一贯等于一千文来算,不再展开更详细的描写。
第3章 桑树底下开小摊
今日活吃紧,林秀水动作也麻利,她铺开一匹麻布,铜熨斗跟生在手里了一样,到哪都握着。
小春娥抽空跟她闲聊,“阿俏,你知道这批布是做什么的不?”
“这麻布是本色,熨完就得裁,
估摸着做些不大费劲的衣裳。”
小春娥立即露出得意神色,火都不烧了,跟她说:“才不是,这是做油衣油帽的。”
林秀水不搭腔只干活,就小春娥那话半点兜不住,憋在肚里烧心的性子,她压根不需要人接话。
果不其然,小春娥小嘴叭叭,全给交代了,“说是过段日子要下大雨,怕是会发水灾,先做批油衣油帽。”
“你可别不信,顾娘子寻人问的,她年年求神问道,那些很灵的相士都这样说,算了好些卦呢。”
林秀水听完,觉得她命里是缺水,可也不能从上林塘到这追着她浇吧。
但扯到算卦神鬼上,她又不大相信,她可是在师巫那吃过亏的,若是从管水闸的闸官那里知晓,她还能信一点。
不过她最想知道:“这做油衣人手够不够,要不要个裁缝?”
“怕是够了,裁缝人手多着呢,有个专门的作坊,二十几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