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有点意思啊,”金裁缝的神情从平静,连眉头都整个挑了上去,看这最先的一副,是由绿绢诗词伞而来的。
形制很板正,完完全全的上襦和三裥裙,没有丝毫的改版,上襦是绸缎绿,领子和袖口则为白边,诗词做底,如果料子能实现画出来那种绿的清透,这件上襦靠颜色取胜。
跟下面的白罗三裥裙,很押韵。
妙的点在于,林秀水将裙子的素面设计为白日光透过来的墙影,竹影、桂影是绿的,用织金作为影子的打底点缀,墨色的诗词一长句一短句分布在裙子左右,并不突兀,乱中有序。深褶裥里为月色里的墙影书画,绿绢布做底,竹影、桂影全是不同层次的黑,水墨晕染,而用银织线来绣出飘逸的字迹。
金裁缝已经能想出,所用料子够好够顺滑的话,织工、画技都能配得上的话,那么这条裙子会呈现出动与静两种不同的美。
至于下面那一张画卷,裙子压根不按现有的形制来,剪裁的样式一层又一层,如同浪花翻涌,又像重峦叠嶂,只用黑白灰三色便过渡出水墨画的感觉,很飘飘然。
“你,”金裁缝打量林秀水,欲言又止,“这一天又新找了个师父?”
林秀水回答很果断,“对啊,一个是寺庙里的墙影大师,另一位则是千层浪师父。”
“对我造成了相当深刻的影响。”
“做衣根本不在于繁复,贪多贪足,而在于大道至简。”
金裁缝说:“你去当道姑吧。”
“那不行,裁缝作少了我,相当于针没有了线。”
第83章 满池娇开业
近来多秋雨, 红娘子却舍不得撑她那两把好伞,细雨蒙蒙,她将伞裹在碧色长褙子里, 冒着雨来的。
阿云很有眼力见,先是叫她红娘子,又赶紧给递上一块白布巾子。
红娘子不擦脸, 她脸上涂了胭脂,一路低着头来的,抓着巾子擦后
脖颈,扬扬得意, “可亏这雨下得不大,不然衣裳都给打湿了。”
正在争论料子的林秀水和金裁缝,目光一致往她怀里的伞瞧去, 有伞舍不得伞淋雨,非得自己淋雨的,当真少见。
“娘子你来得正好,衣样画出来了,”林秀水把镇纸挪开,抽出纸来给红娘子瞧。
雨天铺子里人少,只有一对母女在看料子, 红娘子闻言先将伞横放在桌上, 双手接过来, 还没看便说:“应当差不到哪里去, 你们寻常的衣裳我瞧着也觉得不错。”
她话说完,目光黏在画上,握着画样往外疾走了几步,找光照最好的地方凝神仔细瞧, 跟她想的中规中矩全然不同。
“这,这衣裳真能做出来?”红娘子的手摩挲过那纸上的水墨裙,转过脑袋,语气惊疑。
林秀水实话实说:“得看料子,像是诗词下裙可以用素罗,可今年临安的素罗手感不大好,心思全用在花罗上了,要换用吴罗试试。”
连裁缝作都不大进临安的素罗了,很多都是用残破的丝线织出来的,一摸一捻手里能察觉到细小的疙瘩,或是以次充好,好坏掺一掺,叫人防不胜防。
倒是花罗的做工越来越精巧,名目繁多,什么云罗、结罗、孔雀罗、满园春罗、宝花罗等等,价钱不菲。
衣裳是想出来了,布料和做工跟不上,想也白想。红娘子只觉得这两套衣裳叫她瞧得眼前一亮,能做出来穿上不知多好看,她实在喜欢。可她也紧咬着价钱,“十八贯不能再多了,我手里的银钱不趁手,要再往上加钱的话,我宁肯你拿白绢布或是轻纱料子来糊弄我。”
她之前确实能拿得出来,可家里一时紧着用钱,她除了早就给林秀水的定钱外,手里的余钱全花出去了。
一条三裥裙的话,用料四幅,大概是两匹多的料子,一匹苏州来的素罗是三贯二钱,加上织金、刺绣、书法,做出来的加钱在八贯左右,仅仅只是一条裙子,不包括上襦和另外一套纱制的水墨裙。
这价钱林秀水自己都觉得贵,她给自己做新衣时,排料是恨不得边边角角全能用上,一点布也不放过。
但叫她十八贯做出两套整衣,她只能用相对不好的料子,一省再省,相当于辛苦许多日做顿大宴,最后一看上的菜,小葱拌豆腐,白用功。
林秀水想想自己从前是怎么发家的,除去缝补,她靠改点衣裳,从刘牙嫂的估衣铺里头买点旧衣,裁裁改改,让大家能穿上实惠的衣裳。
哪怕到今日,也不能忘了老本行。
“十八贯做不出两套的,”林秀水没有很委婉,“不过有其他的法子,那就是做其中一套,另一套的话,可以试试用旧衣改。”
“旧衣改?”红娘子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金裁缝虽然不解,可她是绝对站在林秀水这一边的。
林秀水比以前有魄力的多,她敢讲,“十八贯只做诗词裙整套的,娘子你人腰细,且下身不算胖,做这条用好料子,放量放得多些,穿上去一定会出彩。”
“那条水墨裙的整套衣裳,你只要去家里找条白纱裙子,黑色褙子,我能用一贯的价钱,给你做出来。”
“你不满意不要钱。”
林秀水夸下海口,面色不改,语气笃定,叫红娘子心里动摇,一时又难以取舍。
“今日雨不大,可细雨纷纷,难免扰人,不如等明日雨停了,娘子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林秀水将画稿重新塞回到她手里。
红娘子确实犹豫,接过林秀水的伞,回家再想想,看还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白纱裙。
“你呀你,本来能多赚的,又想哪什么名堂,”金裁缝等红娘子走远了,才压低声音问。
林秀水摊手,“干回老本行了呗,能省就给人省点钱。”
“旧衣做新裙嘛”
她可以做的,她一定会做。
金裁缝是拦不住她的,林秀水总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满腔赤忱,面对没有太多银钱的娘子,她总是给人家以最省钱和料子的方式,来满足别人想穿新衣的想法。
没过晌午,红娘子又来了,她一手举伞,一手提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的,放到桌子上扯开绳结,散落出好几条白裙黑衣。
“这是我翻找了全部的衣裳才找到的,你瞧瞧能不能用。”
林秀水上手翻看这一堆白裙,找出一条散褶的白纱裙,这条裙子虽然散褶,裙幅却很宽大,又是白纱做的,其他很多为硬挺的绢布,或是相对皱巴巴的苎麻白裙。
黑色的中长褙子除了料子尚可,红娘子穿上也合身外,没有丝毫的亮点。
林秀水却说:“可以改。”
如果说做新衣是量身打造,基本按照她所绘制的图样来,那么从旧衣上更改,相当于是如何给平平无奇的衣裳增添亮色。
林秀水自从观潮回来后,有了万千做衣裳的思绪,先改手边除了黑色连花纹都没有的褙子,褙子的袖子在靠肘弯处,有拼缝起来的直袖。
她拿起一把剪子,沿着边缘处将线拆下来,手边有她准备好的黑纱、黑灰两色晕染的纱,以及偏雾蒙蒙的灰纱。
裁剪成大袖的宽度,她想象着潮水涌来的层层叠叠,在单一大袖的形制上,将袖口做出重叠卷曲的浪花,用黑、黑灰再过渡到灰纱。
原本窄而紧的袖子,变成了宽阔且飘逸的大袖,在衣襟处则弃用了之前的黑色,用白色蚕丝线挑纱缝到领抹处,变成若隐若现的白线,犹如潮水来临时的感觉。
白纱裙新熨了褶,林秀水不在白裙上新作材质,而是依据重叠的浪花,另裁了很多不规则的裙片,每一片的形状不相同,颜色也由深到浅。
期间阿云过来收了好几次桌面,瞟到这些弯弯曲曲的裙片,觉得有些奇怪和纳闷,毕竟这样瞧上去当真不算好看。
红娘子初看也是抱有如此的心情,微微皱眉,明明画卷上的水墨裙子层次分明,如山间雾色,书画中研磨掉下来的一滴水晕开的墨,跟这种一层又一层卷曲的裙片,压根不像同种东西,很是普通。
“就这样穿?”红娘子如此问,她的手微动,脚下却定在原地。
林秀水也并没有过多解释,她先让红娘子穿好衣裳和白裙子,将最长的黑色泼墨卷曲裙片围在她的腰间,裙片蜿蜒往下,此时裙子已然有了点韵味。
直到一片片裙片系好,原先很平平无奇的白纱裙子,在深浅不一的纱片和不规则的形制裹叠,居然没有透露出臃肿,相反的很轻盈,整条裙子像翻滚那一瞬的浪花,那右边一侧没被包裹住的则为白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