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什么都有点贪心,”桑英说,“索性也没有要许的。”
她笑眯眯地说:“省下一百二十文。”
“我也没什么可许的,”林秀水哪怕站在佛像前,也照旧能语气坚定地说自己无所求。
她晃晃租来的灯笼,又问身边的陈九川,“你呢?”
“有所求,”陈九川靠在柱子上,背着光,“不过不求菩萨。”
“求菩萨的话,”
他顿了顿,“不如求你。”
林秀水不吃这一套,啧了声,“想学我手艺直说。”
桑英恍然大悟,绕到一边推推陈九川,“哥,你想学针线活啊?这么偏门。”
“这事啊,那求菩萨确实没得用,你拜拜你的手吧,五大三粗的,这船运活计是不好干了哈,要不哥你给我一块送米去,赚的钱给我,苦给你吃。”
“想累死我直说,”陈九川瞥了桑英一眼。
他被两人挤兑,又气又笑,还得跟在两人后头去捡桂花,此时提灯笼来捡桂花的人不少,一个个从身边过去。
寺庙有很多墙,他走在林秀水后方,靠墙那一边,右边有月光和悬挂的灯笼,红墙上有影影绰绰的人影,跟他走在一块。
陈九川侧过头,影子头上长飘带一晃一晃,他的手指微动,墙道一侧有许多桂花树,直到那股香气越来越浓郁,直到影子从墙上消失,林秀水在他身旁问:“你看什么呢?”
他抬起头,此时有佛殿的诵经声和木鱼声响,他忽而心乱。
“我,”陈九川掩饰,“看竹影。”
林秀水捋一把发髻上的鹅黄长飘带,顺着她的目光看墙上,只见竹影虚虚实实,随风飘摇,太过朦胧,光不大好。
“要找处月光好的地方瞧,”林秀水理理自己黄罗裙挂着的桂花香囊,她新捡的桂花,香气馥郁。
陈九川沉默,林秀水则兴冲冲地看起了墙影,过了好几弯,来捡桂花的人少了,月色正明,一堵木墙上有四排雕刻的字迹,笔走飞龙,是金粉描摹的。
月光照着旁边的桂花树,两三丛竹子,桂影和竹影打在字迹上,映射出点点浮光,一副好景致,林秀水驻足,她想起红娘子的那把六十四骨绿绢面的大伞。
那伞面上是飘逸的字迹,她一直在琢磨,如果要将这把伞做成衣裳,应当是什么模样,做什么颜色的?形制呢?纹样呢?
她却忽然从这墙影上,悟出一点衣道,这衣裳要沉稳,要厚重些,摒弃所有的纱、绫布料,被风吹起时不能轻飘飘的,能用的有罗、绢、绸。
林秀水盯着
墙影出神,影子随风而动,竹影细长,桂影宽大,重叠在字迹上,字不再单调,像素食那么寡味,尤其是描金折射出的光点缀得恰到好处。那么换衣而言,完全不用拓印全部字迹,竹影、桂影、字、金边、恰当的留白,虚影结合的美。
“我想到了!”她喊一声,吓得小荷手里的桂花枝一颤又一颤,“阿姐,你想出家了?”
王月兰一把盖住她的嘴巴,“我看你想挨打了。”
“想到什么了?”桑英兜着一布袋的桂花,急匆匆跑过来。
陈九川则打起灯笼,走在前面说:“过了拐角处有一座凉亭,有石桌。”
林秀水准备充足,包里有纸笔,到石桌摊开纸就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拿起炭笔涂涂改改,最先有头绪的是下裙。
她原先想的是,伞面的褶子跟百褶裙很像,做绿绢百褶裙,将书法诗句藏在每一条褶子里,可眼下她觉得,完全不是这样的。
更好的应当是百迭裙,两边的素面更适合作画彩绘,且褶子可以打得更大一些,每一条都应当写上飞舞的诗句。
可画着画着,她又觉得,三裥裙的形制更能在表现字的稳和伞面开合的独特设计,不会跟打褶一样死板,三裥裙可以做出裙面和褶裥两种颜色的碰撞。
只不过做不好很容易显肚子和胯,穿起来很挑人,裙头要低,褶裥跟裙片不能缝得太多,走动间不会像被箍住,裙侧左右两边像鱼儿摆尾,林秀水要很顺滑的布料。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碰撞在一起,她打了个哈欠,听见旁边有人问:“饿了没?”
吓她一跳,她老实回:“不饿,困了。”
此时亭子里桑英打着瞌睡,小荷想如厕,王月兰带她先回去了,陈九川倒是精神奕奕,“那走吧,先送你们。”
“画好了?”桑英迷迷糊糊地问。
林秀水打着哈欠回道:“没呢,哪有这么快。”
陈九川这回走在她的前面,忽然出声,“阿俏,抬头。”
“抬头,”林秀水嘴里重复,跟着抬起脑袋,天上一轮明亮的圆月,两人站在月光地里。
没有错过这一轮月亮。
每一年都没有错过,在上林塘,在桑青镇,在西湖的天竺寺里。
林秀水想到很多年里,爹娘离去后,到时至今日,身边赏月的居然都是同一个人。
那么下一年呢?
她仰头看月亮,想的又不只是月亮。
在寺庙里林秀水睡不着,这里只有大通铺,大家胡乱合衣躺在一处,桂花味、香粉味、还有酸臭味混合着,随着呼噜声越打越响,那股味道变得愈发刺鼻,她睡得断断续续。
三更天的钟鼓一响,她悄悄爬了出去,整理自己的绿上襦,黄罗裙,系好裙带,打算找点水用帕子擦擦脸。
在寺庙里乱逛,看着满地细碎的桂花,沉闷的钟鼓声,飞檐翘角的屋檐,各种各样的佛像,和墙上、牌匾、柱子上描金的纹样,远处有木鱼子的咚咚声,诵经的声音时远时近。
林秀水走了好几间的寺庙,许许多多的细节在她脑子里,渐渐让绿绢布诗词伞有了身形,像是这古寺的沉静,又时而透露出的轻灵。
她走在古庙的道路上,打算放弃百迭裙,做三褶裥,不做抹胸,做上襦,用绿、白和织金、绘彩还有书法,不过怎么融合得好看,她还得细想。
下午要到钱塘江观潮,吃了早上的斋饭,又逛了逛,大家动身离开,带了昨夜月中捡的桂花。上山路难走,下山要顺一点,一个时辰差不多,再转道钱塘。
八月十五的月亮圆,八月十六的潮水盛,钱塘江秋涛到临安江岸一带都很适合观潮。
人多得跟水里的鱼拍打上岸一般,近处的江岸没有位置,几人被挤到台阶上,王月兰大喊:“我的发髻,都快从我头上掉下来了。 ”
“潮水没来,我就要被夹扁了,”桑英将脑袋伸得鹅脖子一样长,从人群里挤出去,努力往江面瞧去。
小荷坐陈九川肩膀上,林秀水没来得及抱怨,第一波的江潮缓慢涌来,从很远的江面,如同一道狭窄的白线,到跟前才发觉是翻滚的浪潮。
此时浪不算猛烈,每年的弄潮儿赶紧到江面上,一个个纹身披发,拿着一大把油绿的清凉伞,或是一面彩旗。在众人的惊呼声里,一个跃身如同鱼一样钻到浪里,随着浪头翻滚,旗子和伞一上一下地翻腾,浪头已经狠狠击打在岸边,他们仍在跟浪潮搏斗。
王月兰嘶了声,看得目不转睛,“这不要命的,有这连命都能豁出去的架势,赚点其他钱多容易。”
不过到弄潮儿都上岸来了后,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随即浪席卷着浪,一浪又一浪滚滚而来,白浪有滔天的架势,溅起许多丈高的浪潮,拍向无数人。
一时只听闻无数尖叫声,浪像暴雨般落下,哪怕林秀水站得已经很远,脸上都被溅了许多水珠,眼睛糊上了水,却仍努力睁开看磅礴的潮水,耳边听不到惊呼,只有浪如山崩地裂的声音。
真是浪如山峰,银山万叠。
哪怕许久后,林秀水也无法忘记观潮带给她的震撼,那种强烈的席卷一切的震撼,她又铭记着浪花的拍涌,湖面涌起来的波纹,飞溅时的弧度,白浪与黄水的交织。
她到家后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这滚滚而来的浪头,又变成山水墨色,在油纸伞上呈现,逐渐变成小浪花晕染开来。
到了转日,她去裁缝铺里,正好跟金裁缝碰上。
“观潮把你吓到了?”金裁缝推开铺门,点点她乌青的眼底,“真吓到了?”
“我怎么可能吓到,”林秀水矢口否认,她指指自己,“我已经参悟了那两把伞的真身。”
金裁缝嫌弃道:“你要去的不是天竺寺,我还以为你上哪个野寺庙里,看到妖孽了呢?”
“老金,你别说神神鬼鬼的话,来瞧我的大作,”林秀水拿出两张卷起来的画纸,用桌子上的木质镇纸,压在画册两边。
金裁缝挂好一件红罗直袖衫,慢步走过来,没有抱有太大的兴趣,“我瞧瞧,你想出了什么名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