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右手摸上了左肩,左手又摸上了右肩,交叉环绕,告诉她肩膀并没有多一块肉出来。
可镜子里的自己肩膀处,矮的那处即使因为披帛而变得更加显眼,却不是因为高低落差而显眼的。
“神了,神了,我还以为要往里垫东西呢,”刘三姐转头拉着金裁缝的手,情真意切地喊,“老师傅,你下回再指点我,我绝对说一不二。”
“那你在这里做套衣裳吧,就做齐胸襦裙,”金裁缝很直截了当地说,“小林裁缝会给你做得很好。”
“好好好,我做两套,”刘三姐摇摆着裙子,又去照镜子了。
林秀水走过去小声地说:“金姨,你不做啊?”
“我当然不做,”金裁缝背过手去,理直气壮地说,“我做不来啊。”
“倒是模模糊糊知道,人家不一样要穿黑的,黑色纱制团花披帛可以,你多想想,我年纪大了,着实想不动,跟你们年轻人没法比。”
林秀水哑口无言,刚才说自己五十三还年轻,不过半柱香时间,就已经老眼昏花了。
老花来得可真快。
送走愉悦、满意、心花怒放的刘三姐,林秀水琢磨着今日所学,犯困至极,头一点一点的,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金裁缝看见了,笑着摇摇头,给她后背垫了件衣裳。
一日平稳结束,接了总有三十多个衣裳活计,林秀水准备等裁剪好,再送到裁缝作里去,她先让金裁缝回去,下工准备多做点。
秋天黑得早,她关门落锁出来,街边铺面都挂了灯笼,抬头天上有了星子。
她低头整理裙摆,想朝家里走,走了两步,先见一盏摇摇摆摆的灯笼停在她面前,她抬起头,陈九川站在她面前。
他紧赶慢赶回来,她不在家,王月兰给他指了路,他循了路过来接一下。
“吓我一跳,”林秀水嗔怪道。
陈九川将灯笼提到自己的脑袋下,让光照着自己的脸,“很吓人吗?我下回这样走。”
林秀水一本正经,“你这样很好笑。”
没等陈九川放下灯笼,她又忽然凑过去,将脑袋在灯笼前晃了晃,露出灵动的神情,仰起脸说:“吓人吗?吓到你了吗?好笑吗?”
“吓到了,”陈九川故意往后躲。
好笑吗?不,很好看。
他握的灯笼晃得很厉害,陈九川想叫住擦肩
而过卖眼药的,给他来点眼药。
他眼前怎么多了一双模糊又清楚的眼睛,弯弯的,圆圆的,在路边的灯笼晃动下,一直映在他的眼睛里。
“还没有恭喜你”
“还没有感谢你”
两个人声音撞在一块。
林秀水笑了两声,“那当然要恭喜我啦。”
“为什么感谢我,你又不要我借你的钱,”陈九川不解,他确实之前想要借给林秀水一笔银钱,为此日日出外船。
林秀水想起他那笔数额很大的银钱,她说:“那不行,要还呢。”
“别提了,我请你吃生熟灌藕,这个看起来就很好吃,”林秀水见个老大娘的摊子,赶紧招招手,“快来陈九川。”
陈九川挪了几步,“不请我点别的?”
搞区别对待。
“你别忘本啊,我们两个从前这个时候就吃藕的,在你家炖糖藕,我这会儿还请你吃生熟灌藕,”林秀水歪头看他,“吃不吃?”
“吃。”
陈九川说:“下回我请你。”
“哦,那我要吃好的,”林秀水笑眯眯地说。
“可以,好,行。”
林秀水看他,“别说我的词。”
“我就说。”
林秀水不想搭理他,她要吃生熟灌藕了。
晚上林秀水睡得很好,第二日拿着裁好的衣片到了裁缝作,刚到门口时,等候在一边的小春娥飞跑过来,满脸喜色,“阿俏,你知道吗?知道吗?”
林秀水放下手里的布袋,她茫然,“知道什么?”
“油烛局要招人了!招三十个人呢!天呐,我昨夜一夜没睡着,早上三更天就去那里瞧过了,真的,是真的招人。”
“真的吗?”林秀水睁大了眼睛,她握住小春娥的手,“什么时候开始招?”
“后日,后日就招人了,”小春娥心扑通直跳,“你看我手抖的,我做梦都是今年没被选上。”
每年秋初油烛局就会招人,秋冬两个季节里,需要烧炭烧炉子的地方非常多,人手通常是紧缺的。
进了油烛局那跟寻常的烧炭不一样,那边叫簇炭,哪怕只是个底层杂工,一个月工钱就有两贯八钱。而且有春秋两季的衣裳,每月会有一篓的木炭,一盒香饼、两根蜡烛,听说还有旁的等物。
毕竟是四司六局,即使不是临安内城官府办的,可民间的也相当庞大,进去相当有个稳定的好饭碗。有能耐可以一直往上升,以此为跳板,从各处的四司六局里,一路直升到临安城,只是油烛局选人一直很严苛。
小春娥难掩激动和紧张,林秀水握住她的手,神色专注而认真地说:“你肯定可以的。”
“但我又怕,我走了以后,你在这就没有一起吃饭的人了,”小春娥又颇为忧心忡忡,她担心的点也是很奇怪。
林秀水一手提布袋,一手转过她的身子,“什么时候,还想这个,你赶紧准备去,请几日假先,到时候我陪着你去。”
小春娥没跟家里明说,她娘是不愿意小春娥到油烛局的,她觉得在裁缝作里烧香炭就相当好了,又近又能顾得上,而且不怕人欺负。
什么油烛局听着是很风光,但其中的苦楚只有自己才清楚。
虽然在裁缝作里,三五年的工钱都不见得涨到三贯银钱,可至少很稳当,她家里的人都图一个稳字,不图大富大贵和出名。
而林秀水却会说:“今年不去,那么今年到明年的一整年里,都会惦记这个事情,我们总要去试试。你还年轻,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明年还有后年。”
小春娥努力严肃地说:“我肯定要去试试。”
所以后日的清早,小春娥偷偷溜出家门,林秀水在船头等她,大力朝她挥手。
“别急别慌,我们先吃饱饭,我给你带了热饼,包子先垫垫肚子,那天人很多,要抽签子进去的,”林秀水递给她包子,没多少油腥,又拍拍自己的胸膛,“有小林船工送你去,你可放心吧,把力气用到烧炭上。”
“不要害怕,害怕就想想我,我说小春娥是烧炭里最厉害的。”
林秀水回忆着从前,她慢慢说:“以前我问你要不要跟我熨布,你说你就喜欢烧火啊,你可以看出每一样木炭的成色,知道哪些烧得快,哪些烧得慢。”
她还记得当时小春娥的神情,脸上沾着黑灰,也依旧眼神明亮。
“你会用很多的炉子,袖炉、手炉、泥风炉等等,你说我们能做一件事就很不错了,你说你最想去四司六局的油烛局。”
“你看,油烛局离你已经很近了。”
小春娥握着热腾腾的包子,其实她确实紧张得手脚在抖,可听了林秀水的话,她从窗子里往外瞧,仿佛那庞大的四司六局正在她的眼前。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鼓舞自己,“我可以的。”
结果大早上的,油烛局前面有两百来号人,小春娥在人群被淹没,根本不起眼,她随着大流进去,去抽签,却听人群外有响亮的喊声,“小春娥,你可以的!我在门口等你。”
她扭头望过去,只有陌生的脸庞,她却捏着签子,逐渐安定下来,而后大声地回:“好!”
油烛局招工有三个考验,第一个考验是,要在一堆木炭里,分出湿炭和干炭,并将此快速点燃,半柱香的时间,越快越好。
烧炭的活是不能慢悠悠的,那边人家等着用炉子,要用火盆和炭火,这边说烧不着,得慢慢等,那冬日里炭会吸湿,压根不用干了。
小春娥镇定地望着,想起从前自己烧过的炭,她长呼一口气,举起火钳子开始挑,一颗又一颗的湿炭被她挑出来,她很快点燃了火盆。
这一关比她快的人很多,她的手湿漉漉的,到第二关考验时,从两种炭变成了三种炭,是区分木炭和石炭,并且将石炭全部挑出来,只烧石炭。
小春娥烧得很快,她只等香燃到一半的时候,便已经挑完,烧起火盆子,等着油烛局的管事过来查验。
到第三关时,她身边已经有许多位置空了,她环顾一圈,六七十号人只有二三十人了,她稳住自己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