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乾的极乐天女毒刚发作过一轮,此刻正奄奄地瘫在地上,眼见纪云台入门,急忙挣扎着要起身,纪云台两步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尉迟乾多日没能洗漱,身上又刚出透了汗,衣衫全贴在身上。纪云台叫狱卒打了热水,尉迟乾凑到水盆旁拧帕子,奈何极乐天女毒刚发作过,手指现在抖得不成样子,一条手绢竟拧都拧不动。
“给我吧。”纪云台说着,接过了帕子,就着热水给尉迟乾擦了擦脸。等帮他擦好了,纪云台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刀子,沾着剩下的热水给尉迟乾刮了胡子。
尉迟乾浑浑噩噩地待了这几日,每每毒发便就地翻腾,浑身上下早就乱得不成样子,如今被纪云台这么一收拾,终于又露出了平日的相貌。
一旁的狱卒懂得眼力,见两位将军似有话要说,急忙搬来了新鲜的干草,给两位将军铺在地上。纪云台和尉迟乾一左一右地坐了,纪云台掀开带来的食盒,把里面盛的菜肴和美酒,一一摆在两人之间。
尉迟乾没有说话,取过筷子夹了一口。碟子里的稻草烧肉还是热的,用豆豉和蜂蜜炖得极为酥烂,筷子一提,褐色的酱汁顺着猪肉往下滴,雪白的肥肉摇晃个不停。他又捏了个饼子,饼子上的锅巴也是焦脆异常,指甲一敲,咔咔作响,还没等饼子入嘴,只轻轻一掰,一股浓香的牛奶子香气便扑鼻而入。
尉迟乾猛吃了几口肉,又啃了半块饼,这才放下筷子:“叫天倚将军费心了。”
“举手之劳而已。”纪云台说着,掏出两只酒杯,拿着酒壶分别斟满了,一前一后放在他和尉迟乾手边。
尉迟乾奇道:“天倚将军不是不喝酒吗?”
纪云台说:“只是不太喜欢,不过偶尔也喝。”
尉迟乾捏着酒杯,轻轻嘬了一口,绵润的酒液顺着喉咙直滑到胃里,菜是好菜,酒也是玉液琼浆,尉迟乾不禁怅然道:“我还记得蜀中那次见面,陛下一直在给将军您挡酒。”
提到越金络,纪云台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看向尉迟乾,慢慢说:“金络很好。”
尉迟乾喝完了方才那一杯,伸手去取酒壶,纪云台怕他手抖不便,连忙要上前帮忙,被尉迟乾一按手背,拦住了动作。
尉迟乾缓缓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手抖个不停,倒一杯酒,洒出来得有半杯,尉迟乾也懒得理,举起酒杯一口闷了,放下酒杯,才道:“陛下很好。”
纪云台没有说话。
尉迟乾的一条腿平摊着,另一条腿曲起撑在地上,手臂随意往膝盖上一搭,借着酒劲儿道:“施家烧了给京中所有权贵的奉纳账册,若不把朝臣这条路堵死了,极乐天女死灰复燃不过是旦夕之间。”
纪云台道:“世上只要还留有曼陀罗华炼制的配方,就不会彻底消灭极乐天女,过得个几十年,若是朝廷松懈了,极乐天女总会再次出现。就算毁尽了曼陀罗华,还有五石散,若禁了五石散,也还有火麻膏、长生丹,哪怕把这些都禁了,时间久了,也会有其他的毒。”
“天倚将军,你说的我都懂,”尉迟乾道,“可我还愿意以一条贱命,换天下十年太平。”
纪云台没有回答。
尉迟乾缓缓说道:“纪将军,我知道你在恨自己无法救我,可是我不后悔。”他说着顿了一顿,“自南征以来,我去陛下那里求了好几次,陛下才同意与我一起演这出苦肉计。”
纪云台睫毛微垂,过了半晌,才缓声道:“尉迟将军你是卧薪尝胆,我再去和金络谈谈吧。”
“别求陛下了,若是对我网开一面,以后陛下要如何治国?若不杀我以儆效尤,再有人私贩极乐天女,陛下又该如何处置?到时候一句卧薪尝胆就成了免死的金牌了。”
纪云台抬了抬眼,问道:“那日田舒回护于你,冲撞了金络,金络罚了他半年俸禄,也是你们商量好的?”
尉迟乾道:“田驸马说,我和陛下一起南征过,算是陛下手里的人。总要有人帮着我说话,才能把苦肉计演得真实点。”
“羽力瀚将军也是?”
“羽力瀚是北戎人,若是牵扯进来,难免挑起栎朝和北戎的矛盾,边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总得好好保护着。”尉迟乾道,“不愧是一起打过仗的兄弟,我劝他说南山的竹子好,只是山上积雪厚,他便听懂了。”
纪云台听他一字一句平淡地说着,如鲠在喉,心中十分难受。
尉迟乾看了看纪云台的神色,慢慢地说:“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告诉天倚将军您。”
纪云台哑声道:“尉迟将军请说。”
尉迟乾笑了一下,目光穿过纪云台,落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天倚将军可还记得,那日在蜀中,四殿下招了您入室夜谈。”
纪云台微微一怔,随后点了点头:“记得。”他记得自己拒绝越清溪之后,便推门而出,那时候尉迟乾正迎面而来。
尉迟乾轻声道:“那夜,四殿下命我守在屋外,他要故意说些不好听的话激一激您,看您心里是不是真的喜欢陛下,若您有丝毫把陛下养成禁脔的念头,四殿下便以摔杯为号,叫我当夜将您斩于剑下。我尉迟乾虽然武艺不如天倚将军您,名声也没您响亮,可我若是拼命,您也不一定赢得了我。
“后来四殿下便薨了,我依照四殿下的意思,一直守着陛下,慢慢的,我就看出来了,陛下是个好孩子,您也是个好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
尉迟乾说完这长长一串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见纪云台的酒杯空了,就给纪云台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满了一杯。他握着自己的酒杯,杯口微倾,以一个矮于纪云台杯口的下位者姿势,和纪云台的酒杯轻轻一碰。
尉迟乾道:“这一杯,我就斗胆替四殿下饮了,祝陛下和将军您,此后琴瑟和谐,白头到老。”
纪云台回到抟风宫时,日头才刚偏西。
伶言说陛下还在辰阳殿同田驸马和陆姑娘商议朝政,问纪云台要不要先吃些茶点等陛下回来一同用膳。
纪云台摆摆手拒绝了,他叫伶言取了壶酒。伶言很少见纪云台喝酒,又不好拒绝,只问:“将军既然想喝酒,要不要先请陛下回来?”
“陛下在忙,我一人喝也一样。”
伶言见纪云台又拒绝,不好再多说,连忙取了酒放在炭盆上烤热,才给纪云台端上来。
纪云台坐在桌子上,一个人一只杯一壶酒,从日头偏西一直喝到天色暗沉。几口酒下肚,初时,双颊还是红的,可是喝到后来,红色慢慢褪了,只剩惨白一片,只有一双眼睛白亮亮的,仿佛是被雪洗过了一般。
一股许久不曾承受的钝痛从心口一起涌四肢,苍穹山内功在他四肢不受控制地到处逃窜,纪云台轻描淡写地从怀里掏出一方手绢,将一口血吐在手绢里,然后丢进火盆烧得一干二净。
眼瞅着天边的夜色更深了。
早春的第二场雪便洋洋洒洒飘荡而下。
抟风宫外仍旧没有陛下归来的消息,纪云台缓缓坐起身,对伶言说:“外面下雪了,找把油纸伞,再找件暖裘,咱们去接陛下好了。”
趁着那一点醉意,趁着心口里压不下去的痛,纪云台穿过皇城里高高的宫墙。
这些高耸的围墙,合欢娘娘曾提着裙摆娉婷而过,越兆荣也曾带着满胸踌躇,与文武百官结伴而行。
乌吉力也走过,那时他毕恭毕敬跟在秣河王身后,心中盘算着如何除掉朗日和。
越镝风仓皇跑过时,撞倒了一名北戎的萨满老妪。
青苔斑驳的城墙记录了太多人的过去和回忆,而今那些王侯将相如今都已经成为青史上的一个名字,故人已散,唯有月色还在,宫墙还在。
纪云台走到一处高墙,忽然在一处转角停了下来,跟在纪云台身后的伶言险些撞上他。伶言急忙后退三步,轻声问:“敢问天倚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纪云台摇摇头。
他只是想起来,当初在这个高墙的转角,四殿下越清溪乘着软轿救走了被杖责的越金络,他在墙角这边看着,心疼得很,忍不住想要上前询问越金络是否疼得厉害,他的舅舅丞相孙之友一把拦住了他。
那之后,和亲、城破、逃亡、征战……时间明明很短,却如同过了数十年。
诸般回忆涌上心头,纪云台合了合眼,对伶言说:“没有不妥,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心事。”
伶言问道:“什么心事?”
纪云台笑了笑:“我想着,天下坏人那么多,我们这些想做忠臣的,总要比奸臣更坏才行。”
他们走到辰阳殿外,远远地向内望了一眼。
越金络手里握着一盏油灯,正在同陆腰说着什么,田舒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在三个人面前挂着的,是一张巨大的牛皮舆图,图上绘满了栎朝的山河。越金络的手指在舆图上抚过,山脊河脉绵延万里。
纪云台没在往里走,他撑着伞站在风雪之中,白色的雪片顺着油纸伞的边缘往下落,落在他的斗篷上,缓缓化了,晕开一小点湿润的水。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224444.bar/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 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