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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流年二十春_期希金【完结】(5)

  我只记得几岁的时候屋东头还码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吊水瓶,还有冬天的时候用吊水瓶灌热水暖身体很有用。

  我妈跟我爹,为了生一个耀祖,年轻的时候天南海北地带着我跑,或者说是逃跑。

  到一个地方稳定不到一年就会搬走。

  我是在二年级的时候在上学的路上,被车撞到了一条腿之后,才被送回家当了留守儿童的。

  和许多人一样,这没什么,不过我总是想起许多件事:

  母亲和父亲没有在奶奶爷爷那儿给我留生活费,我全仰仗着奶奶和爷爷的脸色活。

  她高兴了,我晚饭能多两块红芋头;爷爷赌牌输钱了,她就板起张脸,我晚饭就喝红芋水。

  家里有电视,但都是在晚上播放些曲艺。

  电视里热播的黑猫警长、神厨小福贵等,我是在邻居家看的,没完整看过一集过。

  至于零嘴,更是没有。

  我身量不算高,三年级从外地转学回来的时候,走路上被同一个小学的女生拦下来,说那路是她家出钱修的,不让我走。

  上学快迟到了,我对她说:“你让我过去吧。”

  她仍是不让。

  三九天,我看了看冬天结冰的河,她也看了看结冰的河。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从河沿慢慢滑下去,在河面上站稳,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女孩在岸上拍着手笑,说我好像狗熊。

  还说我爸好像狗熊,赌博欠她爸的债不还。

  我当作没听见,脚下的冰欲碎不碎。

  等我爬过属于女孩她家的那一块路段的时候,手脚发酸,身上全是汗。

  女孩堵在河沿边,我往哪儿爬,她就往哪儿堵。

  堵到我没力气了,身体一卸往下倒,脊背砸开了三九冬的冰冻,头和脚伸在洞外头,没全落下去,

  女孩拍拍手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我挣扎动弹,像一个蠕动的虫子,一抬手,凉到发热的河水就像我被刺破的脓水般淌了出来。

  蠕动的虫子也是生命,它继续振作,我侥幸爬了出来,像蝴蝶破茧那样。

  到了学校,进校的大门已经锁上了。

  我不敢喊人来给我打开,也不敢就这样回家,走到田地里的桥墩下,估摸等到放学的时候,才散散地走在三三两两的人群后头回家。

  回到家后,似乎是老眼昏花的奶奶爷爷没看见我湿着的衣服,我也没心没肺地吃了一碗半干菜面条。(好吃,我到现在都想着)

  又一年暑假开学的时候,第一节课老师让拔校园里的草。

  我蹲下身体,自有记忆起,我就与各种杂草为敌,奶奶带着我,征战南北——

  大爹家的玉米地里去过,小叔家的大豆秧里去过,雇主家的桃园里去过……

  我天生是杂草的天敌。

  我潜心在草丛间,没一会儿,便把我那一片的草都拔净了。

  我扭头看向老师,老师扭过脸去。

  我又拔了比别人多几倍面积的草,又回头看老师,老师背手扭脸。

  上课时,丁老师说:“有一场考试,要到镇上参加,有想去下课之后到办公室找我报名。”

  下课后,我找到丁老师,对他说:“老师,我想去参加考试。”

  小学组织的考试不多,从外地回来后,我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所以就想知道。

  丁老师把书一卷,手背身后,头扭了过去,然后扭回来,笑一声,说:“是要代表学校参加考试的,你不够格。”

  我低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等我回到教室,田阳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去。

  我问他:“你干嘛?!”

  “你偷我钱了!”他嚷。

  “我没偷!”我大声辩驳,我这一生只偷过一次钱。

  那次妈妈收拾东西的时候掉了五毛钱在地上,我捡起来藏到身上,她后来搜我身,搜到了那枚硬币,把我打到衣架烂了就没再打了。

  从那以后,我就没偷过钱了。

  我抵抵胸脯,朝田阳靠去两步,“我没偷!!”

  他说:“你就是偷了,不然你让我搜!”伸手推我。

  “没偷就是没偷!凭什么让你搜!”我一步不让,站稳后,朝他推回去。

  “偷了!”

  “没偷!”

  直到推搡变成一场打架,我才知道,原来我可以反抗。

  我睁大眼睛看着田阳朝我挥过来的拳头,没有闭眼,眼睛挨上一拳。

  我学着他的样子,朝他挥拳。

  这场对自己的捍卫没持续多久,丁老师来了。

  他把我们两个人分开,朝一人各吼了一句。

  在办公室训了我们很久,我临走出门前,丁老师忽然摇摇头,笑着,说:“朽木不可雕也”(初中作文竞赛的时候我把这句话当作反例写进记叙文里得了一等奖)。

  我当时不知道啥意思,朝他笑笑。

  还有一天晚上,邻居家小孩拿了包方便面来找我玩儿。

  方便面是幸运牌的,当时很流行。

  他在我搭建的两棵树中间的尿素袋子做成的秋千旁转啊转,方便面被他揉得碎碎的,他从里面掏出来一大把,一边转着,一边把方便面碎高抛。

  我盯着,方便面有一些掉进他嘴里,更多的是落到起土的地上。

  我饿了,跟他说:“能给我吃一口吗?”

  小孩给我抓了一把。

  我下嘴入喉,还没回过味儿来,饥饿就已经把那口方便面渣融化了。

  我伸开手,说:“再给我一口。”

  他小孩心性,绕树转了一圈后,给我倒了一口。

  就这样,他一边转圈看天上月亮,一边给伸着手的我倒方便面渣。

  直到袋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他拎一拎,朝我说:“没有了。”

  我看着他,说:“调料包干吃也好吃。”

  他把调料包撕开,给我倒了一把,朝我说:“我妈说,你家里人都不疼你。”

  “谁说的。”我反驳。

  “我妈说的啊。”

  我把剩余的幸运方便面的调料甩到地下,拍了拍掌心,说:“我回家了,不跟你玩儿了。”

  那天晚上,我倚门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好像没明白什么。

  许久后,调料包那点初初的甜在我口腔里炸成了苦。

  我好像明白什么了。

  我开始用功起来。

  课上认真听讲,课下也不再跟别人一起玩砸沙包了。

  但依然考得不好。

  下课后我拿到了我六十几分的数学试卷。

  教室后面很吵,我朝后面望过去:班里的小痞子正在欺负那个有智力障碍的同学。

  见我看他,他用从杀马特发型中透过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吼:“看什么看,再看连你一块儿打。”

  我扭回头朝前看。

  以前一起玩的小伙伴朝我招招手,说:“时汩,我们一起去跳皮筋啊。”

  我就跟她们一块儿去了。

  一直到升入五年级。

  教我的老师是我们村的第一位女老师,五十来岁,戴着黑框眼镜,看着很和蔼。

  我莫名很喜欢她,上课也不捣乱了,开始认真听讲。

  后来在王老师的安排下,我被调到和班级成绩好的坐一块儿了,和沈长赢坐在一起。

  我很满足,在语文试卷上写了自己多么高兴,写到后面的格子空不够写,就撕下一页纸粘在试卷末尾,接着写我有多喜欢王老师、多喜欢新朋友。

  王老师看过之后,给我整张试卷打了100分,还在我的作文旁边手批“最优秀”三个字。(至今我还会模仿她那三个字迹,上了初中在写,上了高中在写,到了现在,也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先写下这三个字。我是最优秀的,是她心中最优秀的。)

  能代表学校去参加镇上的考试的时候,老师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十块钱。

  她们给家里亲人买了东西。

  沈长赢给她妈妈买了个帽子,剩下的一点钱给我买了个向日葵的发卡,顺手卡在我刘海上,说:“这样好看。”

  我不知道买什么,在街上逛啊逛的。

  最后也花了八块钱,给奶奶挑了条绵绸的裤子。

  带回去的时候,奶奶摸着我的头,一手抬高那条裤子,跟邻居炫耀,说:“我们惜惜懂事了,知道疼奶奶了。”

  邻居说:“那你可享福了。”

  奶奶说:“那是。”

  那天晚上,我荣幸地得到了一碗蒸鸡蛋的三分之一。

  捧着蒸鸡蛋坐在门槛上看月亮的时候,想起了沈长赢。

  好像会有人很早就觉醒自己会喜欢谁。

  我也是。

  后来和人刚在一起的时候,人一开始总问我,初恋是谁。

  不告诉她她会好奇死的。

  那时的我附在人耳边,轻轻说:“初恋是‘夏天’。”

  我在很早的时候,就清楚地意识到,我可能有点喜欢“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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