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又哭,我透明的心脏又开始跟着她痛苦。
安静的夜里,人躺在地板上,我静坐在她旁边。
没一会儿,一个女人赶到。
人扑进她的怀里,不说话。
女人的小腹紧贴着她的脸,包容了无尽了泪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静到夜都无声,女人才敢问她:“怎么走的?”
“大雨,她去救人。”人的脸又朝她怀里埋了埋,我看见,女人的衣服已被泪水浸透。
到最后,女人也颤抖着声问:“如果我早点同意你们,她走的时候,会不会好一点?”
人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些。
又过了一阵,人肿着一双眼,说:“妈,你先走吧,我还有事情要做。想跟你说,她的葬礼,我来办。已经跟她妈妈说过了。”
女人的手一下下安抚在人身上,片刻后,她说:“好。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联系。”声音喑哑地又嘱了一句,“不要做傻事。”
人摇头,说:“我不会的。”
女人走后,人用手机查找了许多图案,把它们画在纸上。图案有仙鹤有山水,还有许多花。
我认出其中有我特别喜欢的月季花,绿色叶片呈锯齿状,像玫瑰。
抚州市的市花,能从4月份开到11月份,中间多次复花,坚韧而永恒。
片刻后,人取出那件木质的骨灰盒,又拿出雕刀,眉头皱着。在上面雕刻着什么图案。她雕得很认真仔细。
过了零点时,我看到我的身躯似乎化成了一团白雾,弥漫在这个有着落地窗的空间里。
我望向镜子,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苍白的脸。
人也望向镜子,一张十分憔悴但难掩清隽精致的脸,眉心一颗浅浅的灰色小痣。
我的心一跳——
我确定,我喜欢她。
喜欢人。
人长得很好看,眉弓立体,脸颊线条窄,鼻尖微微向下。眼皮也很特别,别人要么是双眼皮要么是单眼皮,但人的右眼从眼尾处,好像多分出了一条线,成了三眼皮,却不繁复。
身形清瘦而高,一双白皙的手上,青筋若隐若现,右手虎口处也有两颗痣。
是很别致清冷的好看。
人手机壳上戴着的小木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上面的“沈清还”三个字在灯光下愈发苍白。
我忽然记起,雨后的黄昏,我坐在树下,一笔一笔在这个小木牌上刻着她的名字。
我确信:人,原来我们认识啊。
我惊奇不已,转而又哀叹不已:原来这样的不幸,是我们一家啊。
我缓缓与镜子中的人对上双眼。
她的双唇颤抖着,问我:“是你吗?”
我想起来了。
是我。
人。
我死了。
死在5月22号那场抚州百年难遇的大雨里。
路面上积水到大腿弯,抚州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雨。
我从抚大开车回家时,在积水的路上碰见了一个正呈漩涡状的下水井口,有小孩的声音在喊“救命”。
只能看见周围飘荡着的书包了。
我拍照发给她,说:【我去看看】
我拿着折叠伞下了车,一路用伞柄探路摸索着趟水走过去,在下水井口看见了那个小男孩挣扎的双手,他被卡在了井盖之间。
我跪在水里,伸手去够他,呛了几口水,所幸的是小男孩上来了。
井盖忽然松动,我跌了进去。
我大声朝男孩喊:“去找人来救我!快去!”
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开。
我却始终没有等到他。
我拼命大喊,但始终没人再经过这里。
天越来越黑了,肮脏的水流淹没了我。
死前的愿望却没有实现。
我还想,跟沈清还再一起去看看大海来着。
以生的姿态。
以幸福的姿态。
我在最想活着的时候,死掉了。
我看向镜子中沈清还的眼,发出声音说:“我回来了。”
沈清还依旧望着镜子中的那团白色的冷雾,愣愣出神。
她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继续刻着骨灰盒上的月季花。
从夜晚到凌晨又到清晨。
她的双手上被磨出了血茧,血从中指破损的地方一点点渗出。
我瞪着双眼望着,朝她喊:“停下来,不要再刻了,我不需要!”
“停下来!”
人依旧没停。
我围绕在她身旁,按着她的手,一口一口朝渗血的地方吹气,“停下来!!”
但无济于事。
我心中盛满绝望,只能倚靠在她肩膀上,感受她的臂膀因用力而产生的颤动。
终于到上午十点,逐渐有电话打进来,沈清还茫然睁了睁眼,按下接听键,微弱说着:“好。好。我知道了。”
我睁眼望去:骨灰盒右下角刻了一串工整的数字和字母:
N17YYHASY.
我有些想不起来,是什么含义。
但没一会儿,灵光乍现似的,猜到了N17是什么意思,那后面那一串字母呢,什么意思?
其中的SY是我名字的缩写?
一定是了。
还没等我多想,眼前忽然浮现一道白光,我来到了一片白雾的地方。
一个年龄大概20岁的女孩出现,
我被吓了一跳,乍问:“你是谁?”
“孟婆。”长相精致的女孩说。
“孟婆长这样?”
女孩垂眼闭眸,叹了口气,说:“不要对孟婆有刻板印象。”
我质疑:“那你的汤呢?”
“稍等,来得急忘带了,我给你变一下哈。”她竖抬起一只手掌,随即翻转,一碗清澈的汤浮在我眼前。
地府工作人员做事那么马虎的吗,我行我也想上。
我正好奇地抬手接过来汤端详,孟婆却忽然闭上眼,收回手,连着那汤也没了踪影,“等等!”她说。
我问:“怎么了?”
她睁开眼,说:“你是自杀?自杀的人不能入轮回。”
我吐吐舌,“鬼界没有警察没有调查组什么的吗,我不是自杀,如果你不听的话,我会说八百遍,我不是自杀。”
“那我照一照业镜。”
我与她一同望向那一块方镜,镜子里出现的第一个人就是沈清还。
是她揪着那人的脖子,说“她是为了救人”的场面。
我指了指镜子,朝孟婆挑眉笑,“听到了吗?我老婆说了,我不是自杀。”
孟婆:“那也不行。”
“为什么?!”
“您十岁之后,共为‘好想死’这条心愿祈祷了1210次,平均大概每五天祈祷一次。超过999次便构成‘鬼界祈愿’,予以满足,所以是自杀。”
“那我还祈祷一万遍让我发财呢,你听了吗?”
孟婆摇摇头:“抱歉,这个不归我管。”
我挠头:“这个什么鬼誓愿,还不带撤销的?”
“不带。”
“那我不能投胎的话,会去哪里?”
“贬去做猪。”
我的脸色难以言喻。
小女孩忽然嘿嘿一笑,“骗你的。”
“我要投诉你欺骗客人感情。”我抬起头,盯着她,幽幽道,“我真认真的。”
孟婆岔开话题问:“客人你有感情吗?”
我回指着我透明的心,质问她:“这是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孟婆扭回身,双手捋着小麻花辫,说,“其实……也不是不能商量。你先暂且留在人间49天吧,等我查查,看有没有和其它祈愿冲突的地方,再来见你。”
“那这段时间呢,我就飘着?”
“嗯,就飘着。”孟婆点头,又说,“忘了说,你有‘七梦’,即通过七次梦境,和思念你的人交流的机会。这些天,再看看那些和你有交集的人吧。在梦里,和她们好好告个别。只有这七次机会哦,好好决定你这七梦,究竟要进入谁的梦中。”
孟婆说完便欲飘走,飘了两米高,又降落下来,回头盯着我的眼睛,问:“你的眼,疼吗?”
这是什么话,我疑惑,但回答:“不疼。”
“那就好。”孟婆点点头,“看来她的手艺还不错。”
谁的手艺?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孟婆便挥一挥手,罚我下人间去了。
第 3 章
我梦见了。
我叫时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的“汩”。
其实没那么文雅。
说是本来应该叫时泪的,因为母亲怀我的时候难受得差点哭瞎了眼。
登记姓名的时候工作人员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少写了一横。
反正我挺喜欢她这个“无心之失”的。
我妈说生我的时候两个人身体都弱,我和她在村西的赤脚医生那儿挂吊水欠下的钱到现在都没还完。
这话不知真假,反正她嘴里的话,真真假假的,老天奶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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