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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流年二十春_期希金【完结】(49)

  得到童年的滑板车那天,我抱着它到马路上,可脚并未能踏上去。

  那股欣喜和勇气早就在我12岁时挨的打里熄灭了。

  滑板车从此被束之高阁。

  妈妈,之后有一次,我趁你在家的时候,特意把滑板车拿下来在你面前滑,当时的你抬了抬眼皮,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问我:“好玩吗?”

  我从滑板车上下来,摇摇头,说:“不好玩。”

  我总是在想:一天的劳作,换女儿的一个心愿,值得吗?

  你们告诉了我答案。

  可在我二十多岁时,竟然有一个人,能把我随口说的一句话记在心上、能关注到我一个细微的不舒服的表情。

  我开始产生和向向类似的想法了:感谢你们让我到过川州,不然我不会认识沈清还。

  记忆最深的,还有我在老家咂吧邻居家小孩剩下的方便面调料包的时候,你们从川州让老乡帮忙带回来了一桶小番茄。

  初到的时候很新鲜。

  我拼命地吃啊吃,依然没有吃完。

  到最后,小番茄,坏了。

  我依旧吃啊吃。

  那些放坏了的番茄,好像直到我长大后才开始作用,我胃里隐隐作痛,直到如今。

  当然,妈妈,我并不是只记得你的不好的。

  我很小的时候,你去街上,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条牛仔裤,上面绣着苹果的图案,我记了很久。

  我第一次帮你捏好一个饺子,你笑着夸我,“真厉害”。

  听邻居说,非典那年,我高烧不退,当时你到处去给我采草药,很高的树你也敢爬,从树上摔下来,回来的时候给我煎药。

  但这些,逐渐被后来的记忆冲散。

  弟弟出生后,你就没再在意过我。

  彼时的我是否和你达成共识:我活着就是消耗,死了才是解脱?

  高中读莫言的《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你,然后是那些不被期待而来到这世上的女孩们。

  据说我上面有两个姐姐,第一个5岁的时候在姥姥家吃花生,被人下药毒死了。

  第二个姐姐,最初的命运同沈长赢相似,在大雪纷飞的路上被好心人捡走了。

  母亲。

  贫穷、落后观念、局限认知,这些共同造成了苦难。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到如今,白发连丧二子,你肯定也是伤心的。

  我看见日益白去的发、苍老的皱纹在你脸上具象化。

  要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

  那就说,妈妈,下辈子,希望你不再吃苦了。

  妈妈,下辈子,希望你能晒着太阳悠然地活着,不受贫穷和疾病的侵袭。

  “妈妈,再见。”

  -

  母亲如我说的那样,把我高中三年所写下的三本日记中蓝色的那本拿了出来。

  其余的高中各个学科的书、笔记,还有我精心保存好的得分较高的小熊的手批答题卡,连同其余两本日记,一同投入了火中。

  母亲去见沈清还,把本子交给她,说:“惜惜留下来的东西,交给你吧。”

  我看到当时沈清还用力攥了攥手心,指甲深陷入掌肉中,缓了一会儿,才把本子拿过去。

  日记本有密码锁。

  从日记本书页边发黄的印记便能判断出它的年代久远。

  沈清还大概是猜到那是我的日记,所以并未试图去解开。

  死后的第十四天,我朝着空气喊:“我要入梦。”

  孟婆问:“谁的?”

  “沈长赢。”

  第 38 章

  沈长赢的梦境很不安稳。

  像身处惊涛骇浪。

  我在其中偶然窥得一方安静天地——

  平京的地坛公园里,她和温煦相互依偎着坐在长椅上。

  见了我,她起身,朝我招了招手,笑着喊:“时汩。”

  我嗯了一声。

  沈长赢却忽然皱起眉头,竟也抬起手。

  她触摸到了我的额侧,眼眶湿润,问我:“疼吗?”

  “什么疼?”

  “眼睛。”

  我摇摇头。

  沈长赢收回手,声音微弱,又说:“你的骨灰,沈清还留了一半在身边,另一半在大海。我不知道我跟她说的,你想海葬在临熙的想法,对不对。”

  我想了一下,说:“长赢,可以的话,你能不能跟她说一下,把另一半骨灰也洒进海里?”

  “为什么?”

  我低头,“不为什么。”

  沈长赢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好,我替你说一下。”

  我想,幸好,沈长赢看不穿我低劣的想法。

  她如果知道,我曾经喜欢过她,肯定不会答应。

  我利用了她。

  此刻,沈长赢问:“时汩,我写给你的信,你看到了吗?”

  我答:“看到了。”

  她认真说道:“谢谢你。”

  我摆摆手:“那都是多久的事了,小事情。”

  沈长赢又说:“小时汩,我想再问一下,人死的时候,身体是什么感受,会感觉到疼痛吗?”

  我闭了闭眼,想起朝我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涌进来的一切肮脏恶心的污水,我拼命挣扎、呼吸,但却只是在下沉。

  惊惶、恐惧、绝望……

  我看了看沈长赢的眼睛,在她求知的眼睛中,说:“还好。不是特别难受。阿姨走的时候,应该也没有很难受。”

  她恍然点了点头,喃喃着说:“那就好。”

  “那就好。”

  梦境越来越虚,我知道,时间快到了。

  “我们抱一下吧。”我说。

  “好。”

  我与她有了第一个拥抱。

  临别时,我说:“沈长赢,珍惜春天,珍惜所有。”

  我意有所指。

  她答应我,重重点了点头,说:“好。”

  -

  我死后的第十六天,沈长赢从平京回到抚州,约了和沈清还的见面。

  我目睹了两个人的谈话,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窗外的麻雀都比她们话多。

  最后,沈清还抿一口水,问:“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沈长赢点头,说:“时汩可能,想把另一半骨灰也洒入海里。”

  我看到沈清还的眼神迅速冷冽了下来,眼睛里布着血丝。

  她侧过脸去,而后仰头向天。

  她的气息抖颤极了,又极压抑,像堆积的积雨云。

  十几秒后,起了凌厉的风势。

  沈清还身体朝后仰着,一双眼睛快要把对面坐着的沈长赢射穿,她开口,声音森寒,说:“你又知道了?”

  还没等沈长赢回过神来,她又发难:“你说她要葬在海里,我同意了;那天晚上莫名其妙有人打电话进来,说,要取她的角膜。你说,你知道她做了遗体捐献这件事。我最后也同意了;现在,你又来说,要我把她的全部骨灰都洒进海里!”

  沈清还的语气里充满了难过、哀伤,和我此前从未听到过的阴阳怪气,她问:“沈长赢,你是她什么人?”

  沈长赢愣在原地。

  她知道,让人把死人留给活人的最后念想洒大海里,并不合适。

  但她没想过沈清还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她不明白,为什么沈清还会对她有那么大的敌意。

  她张张口,勉强解释道:“应该是她的意愿,她在梦里跟我说的。”

  听到这句话,沈清还愣在原地,眼里的泪砸到桌子上。

  一分钟后,她起身,没再跟沈长赢说一句话就走了。

  沈清还走得很快。

  我飘在她身后,甚至差点没跟上。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从脸上表情便能看出来。

  关车门时车门震天响。

  她甚至连安全带也未系上,直接发动车辆,掐着黄灯尾闯了过去。

  我的心紧紧揪住,手扣在座椅上,却一个字也难说出来。

  幸而路程较短,没出什么事故。

  沈清还把车停出线外,关门下车。

  回家后径直朝书房走去。

  从保险柜里找出来我的那本日记,双手急躁而颤抖地去解锁。

  试了好几个密码,都没解开。

  就要去拿来工具暴力拆解时,想到了什么。

  直接给温煦拨电话,问:“沈长赢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农历和阳历一起说。”

  “970106,农历11月27。”

  沈清还把手机扔一边,双手解着密码锁。

  试1127的时候就解开了。

  沈清还动作僵在那里,她依旧没去翻看。

  电话那边,温煦问:“姐,姐,怎么了?”

  “没事。”沈清还挂断电话,很快又拨回去,问,“时汩给你托过梦吗?”

  温煦:“没有。”

  沈清还的声音有气无力:“知道了。”

  窗外又下起了雨,天空黑暗,像天狗吞日。像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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